莫济因治理河东有功,调回汴京任参知政事,北伐军在河东也暂且无大事,辛弃疾同样在之后调来汴京。
辛弃疾官职虽然不高,但左司郎中手中握的都是实打实的权力,这也是赵昚对他的补偿和奖励。
众人素知辛弃疾与莫济不睦,正惊讶中,辛弃疾在殿中站定,只听他说道:“莫相此言着实无理,若说皇上御驾亲征有步临安后尘之忧,那么下官斗胆请问莫相,此时殿上文武百官之中,哪些是逆臣,哪些有二心?”
此语一出,众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开口,却看莫济要如何驳斥。
莫济闻听此言却是一呆,辛弃疾此问真是有杀人之嫌,眼见皇帝正盯着他,众臣都看着他,心下大惊,急于辩解,匆忙之间回道:“皇上,朝中是否有逆臣,老臣不知,但人心隔肚皮,不得不防,不得不慎重!御驾亲征之事不可取,老臣请皇上收回成命!”
赵昚闭口不言,并没有接话的意思。
所以不等皇帝开口,辛弃疾却道:“莫相,既知皇上方才所言已是成命,此时莫相当众让皇上收回成命,是何居心?若收回成命,皇上威严何在?”
此语一激,莫济顿时语塞,不知如何反驳。
“收复真定府,统一燕云,乃千古大业,皇上亲赴前线鼓舞士气,我大宋将士蒙受感召,必能奋勇向前,以一当十,一举将金人赶出燕京!至于莫相担忧汴京安危,完全没有必要,淮河以北尽复于皇上之手,民心所向,天下稳定,百姓安居,谁也不可能撼动汴京。若再留下当朝重臣,协助太子留守汴京,更无任何忧虑。故此,臣赞同皇上御驾亲征,早日收复燕云!”
辛弃疾立于大殿之上,慷慨陈词,余音回荡。
赵昚眼中露出赞许之意,看来把辛弃疾从几千里外的忻州调来汴京还是有用的,至少他这气势和这一番言语就把这些老臣顶的没话说了。
以前这些老臣仗着资历老,反对这个,反对那个,很多时候弄得赵昚都下不来台,心里有气也没办法,谁让大宋历来都是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呢,想压住这帮老臣是不可能的,但如今给他们找个对手,稍微转移一下他们的视线,还是可行的。
百官之中不少人虽然认为御驾亲征过于儿戏,但见莫济无言,便谁也不敢随意开口。
赵昚见群臣不语,似是默认赞同他御驾亲征,于是轻咳一声,而后说道:“辛弃疾,话不要乱说,这大殿之上的,都是我大宋栋梁,都是大宋忠臣,谁都不是逆臣!”
“皇上恕罪,臣失言了。”辛弃疾抬手致歉,随后迅速退回班列之中。
赵昚接着说道:“诸位爱卿,不论身居何职,在这朝堂之上,不论说了什么话,都是为了大宋强大稳定,都是不可多得的忠臣,说的对或是不对,我都不会追究。但有一点,诸位爱卿要清楚,统一燕云,乃是太祖太宗两百年前立下的宏愿,历朝历代都在为此奋斗,我们也不能例外!如今金国式微,机会难得,正是大宋达成百年宏愿、统一燕云之时!”
“皇上,古语有言,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则衰,这十多年我们与西金、东金多次盟约,又多次挑起纷争,实乃不祥,老臣以为不宜再继续动刀兵。真定府以前是大宋土地,好好跟西金商谈,让他们换回来就是了,至于燕京,那个地方我们从来就没有拥有过,如今是东金占有,我们花些钱从他们手里赎买过来也不是不可。天下初定,百姓还需休养,老臣以为能不动刀兵,还是不动刀兵的好。”赵昚话音刚落,忽有一白须老臣缓步出列。
赵昚脸上神色微变,他最头疼的就是这等资历深厚的老臣,门生故旧遍布天下,说不得,动不得,可他们又时常会提出一些让人难以接受的奇谈怪论。
“章大人此言差矣!人无信不立,下官深表认同。但把国无信则衰套用在现如今的大宋头上,下官以为非常不妥。”
此语一出,众人一惊,又不由得回头去看到底是谁敢反对章大学士。
走出班列者不是别人,还是一身红衣的辛弃疾。
只见辛弃疾站定之后,继续说道:“古语有言,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但在仓廪未实,衣食未足之前,大家该怎么做呢?为了生存,为了活着,茹毛饮血,也在所不惜!我们刚刚收复河东、关中,真定府还在金人手里,燕云十六州更是被金人牢牢占据,这些地方本来都应该是大宋的土地。真定府原本就是我们的,被金人强占五十年,至于燕云十六州,当初宋金盟约,约定共灭辽国之后,燕云十六州归大宋,是金国不守信用抢占燕云,而后更是背弃宋金盟约南下攻打大宋,以至有靖康之耻,大宋不但丢了汴京,更是丢掉淮河以北近半国土。”
辛弃疾说着转身四顾,面向其他朝臣道:“金人起自蛮族,本就无信义可言,大宋却要跟他们谈论信义,无异于对牛弹琴,其结果天下人都看到了,我们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难道章大人还想让大宋再经历一次靖康之乱吗?下官以为,既然金人本就无信义,更不必跟他们讲信义,攻灭他们,维护大宋朝廷和百姓利益,才是我等当为之事,而不是用信义自缚手脚,任金人宰割,让天下耻笑!”
此论一出,大殿之上顿时便有私语议论纷纷,很多人开始追思五十年前的那场灾难,更有人说起曾经担任使臣出使金国的不堪经历,忍不住叹息。
“浅薄!泱泱华夏,堂堂大宋,礼仪之国,名传四海万邦,若今日自毁信义,他日何以服四方列国!人如国,国如人,人皆无信则国无信,国无信则人无信,君臣百姓,上下一体,君无信则臣无信,臣无信则民无信,若大宋自毁信义,与蛮夷何异?”章大学士怒而发声,斥责反驳。
“章大人此论有自欺欺人、以偏概全之嫌。”前排忽有一人闪身出列。
众人看清之后,心下再惊,不由得犯嘀咕,文武双方终于要正面相碰了吗?
出列者不是别人,正是当朝武人领袖,大宋枢密使杨丛义。
只听杨丛义道:“章大人说大宋名传四海万邦,所谓万邦到底有几个?在我看来不外乎是金、夏、辽、吐蕃、大理、李越、占城、真腊、三佛齐、倭国、高丽,这十个国家距离大宋都不算太远,可他们之中有哪个国家是从心里佩服大宋的?金、夏、辽、吐蕃、大理、李越,这六国与大宋土地接壤,除大理、吐蕃外,其余四国都在强抢大宋子民和土地。而其他几国与大宋远隔重洋,有没有抢夺大宋土地之心并不好说,但从五十年前,靖康之乱后,各国派遣使者到大宋来的次数、使臣级别,以及带来的礼物多寡优劣,可以看出他们对大宋失去了原本的敬重!”
“大宋周边小国尚且不敬,屡次与大宋挑起战争,更别说通过回易船队往来,才耳闻大宋之名的西洋诸国,他们想要的只是大宋出产的丝绸、茶叶、瓷器,并不是敬重与归附,如果有一天他们强大了,有能力远渡重洋来到大宋,他们同样会像北方蛮人一样用武力来抢大宋的东西,而不是花真金白银来买,更不会有信义之说,等价交换。诸位以为,每次回易船队出海,带五六千将士,带能打三场大仗的军械武器为何?说白了,不就是怕被抢吗?”
杨丛义讲道理摆事实说到这里,而后回首环顾满朝文武大臣,口中道:“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便没有资格讲信义,除非做好洗干净脖子,任人宰杀的准备,单独一个人是这样,一个国家同样是这样。作为一个圣人,自己可以为信义甘愿赴死,但没有资格要求普罗大众跟他一起死。”
“还有,一个是否讲信义,作出决定之后关乎的只是他自己,他或者是为了自己利益,或者是相关者的利益,并不会影响普罗大众、天下万民的生存。而作为一个国家,朝廷任何一个决策,关乎的都是千千万万人的利益与生存,所以朝廷的决策是十分复杂的,牵扯的利益更是很难理清,单单以是否讲信义来判定决策是否高明,并不妥当,也十分荒唐!”
杨丛义说完,章大学士正想反驳,辛弃疾忙道:“下官附议!大宋如今连真定府都未收复,燕云十六州也未统一,便空谈信义,实在不是合适时机。待大宋一统天下,四夷万邦臣服之后,再论信义,以信义约束万邦才是正理。”
“臣附议。”
辛弃疾话音刚落,史浩便跨步出列,当众表明立场。
北伐之事,准备多年,如今箭在弦上,已到不得不发之时,他作为宰相,居中统筹,费尽心力,哪有半途而废之理。
况且统一燕云这等千古大业,必能留名青史,以传后世。
章大学士先后被辛弃疾、杨丛义驳斥,又见史浩也站到了对立面,一气之下,直接离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