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两房听到动静也都跟了进来,朱氏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禁暗暗撇嘴。
季连樘朝季庆山拱手躬身行了个礼。
乡下人家本不讲究这个,但他毕竟是读书人,以后入了仕途,家风和规矩都是要立起来的。
季庆山捋着胡须,很受用这一套,阴了几天的脸总算转晴。
“老四回来了,坐下歇歇,让你娘给你做些吃的。”
康婆子这会儿正拍打到季连樘的衣袖,不得空,就拿眼瞪两个儿媳“眼珠子装眼眶子里就是摆设?没看见你们小叔饿坏了!还不快去做饭!我的儿,赶了这老远的路,一定累坏了吧……”
这不早不晚的,吃的哪门子饭,朱氏心里抱怨,脚下半点不动。
杨氏看了看她,又看了眼婆婆,低头一个人出屋忙活去了。
季连樘之前和同窗在镇上下了馆子,其实并不饿,但也没开口阻止,在他看来,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不值一提。
见康婆子还围着自己拍打个没完,他皱了皱眉。
“娘,你方才又在骂谁?交待你多少回了,不要和那些个乡野村妇掺和,有失体面!”
要说整个家里谁能制住康婆子,非季连樘莫属。
被儿子当面一训,康婆子脸上有些挂不住。
“你说的话娘都记着的,娘顾着你的体面,都不爱理那些老刁婆了。这次还不是那谢寡妇……她把那丧门星接家去了,这摆明是打咱们季家的脸……”
康婆子还想替自己辩解几句,见他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讪讪的住了口。
这孩子啥都好,就是越大越好面儿,嫌她粗俗,丢他的脸。他以前可不这样,想他小时候那会儿,她和村里人干仗,他还在旁边拍巴掌喝彩呢。
康婆子心里有点失落,但转而一想,儿子现如今是童生老爷,今非昔比了,她以后可是要当秀才老娘举人老娘的人,万不能给儿子丢脸。
正想再拍胸脯保证一番,季连樘却问起了别的。
“妧丫头不是……”他顿在这,买卖那两个字似乎难以启齿。
康婆子最知儿子心意,立马便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前后说了一遍。
他越听越凝重“爹,我有话和你说……”
季庆山咳嗽一声,季连松、季连槐以及不情不愿的朱氏,就都出了堂屋。
把门掩上,季连樘这才面露忧色。
“爹,之前娘说把妧丫头给……就有银钱,如今可如何是好?谭先生的寿辰还有五日就到了,儿子这次回来正是……”
康婆子最看不得儿子发愁,眼下又把季妧恨上几分。
“都是那丧门星不争气,不然三十两银子早到手了!不过儿啊,不就是做个寿吗,你送个像样的礼也就罢了,哪里能用的到这许多银子?”
“娘,你懂什么!”季连樘有些不满,“这谭先生的兄长正做着县学的教谕,只要入了谭先生的青眼,肯在他兄长那替我美言几句,再得县学教谕几句提点,明年院试我必定能中!”
见季庆山和康婆子都不发话,季连樘把一腔愁闷都表现在脸上。心里怨他们终究是庄稼人,那眼睛就知道盯着面前一亩三分地。
“儿子何尝不知道家中艰难,只是如今这世道,没有银钱便打不通路子,没有路子,任你才学再好也得被从那榜上刷下来!爹,娘,儿子自问才学不输旁人,这几年却屡试不中,不是因为别的,就是没人肯提携一把的缘故!如今有关系可通,却在银钱上犯了难,儿子……儿子没用啊!”
季庆山手上搓旱烟的动作渐渐停下,沉默良久,开口对康婆子道“去东间……把那箱子拿来吧。”
一下子拿出三十两,这无异于要了康婆子老命。
但谁让这银子是她乖儿要使呢?她也听明白了,不给那谭先生送礼,老四下回还得被刷下来。
她不能挡了老四的道。
康婆子去了东间,不一会端着个小匣子出来,递给季连樘时,那心里宛如割肉一般。
“……乖儿啊,这是我和你爹的棺材本了,你……”
季连樘伸手接过,面上立时转忧为喜。
他心里并不相信这是爹娘的棺材本,回回都跟他说是棺材本,让他千万省着点花,等下回需要银子,他们不是照样能拿的出来?
季连樘胡乱点头应着,不忘重复那不知说了几千遍的话。
“娘你放心,等我考中秀才,日后做了官,一定会好好孝顺你和爹。到时候你们一个是官老太爷,一个就是诰命夫人,便是现在的县太爷见了你们都得下轿……”
儿子勾画的美好前景让康婆子笑的见牙不见眼,就连季庆山嘴角也露了几丝笑纹。
西厢房里,朱氏正犯嘀咕。
“你瞧着吧,四弟这次回来肯定是拿钱的!我昨儿还见娘把堂屋门关了躲东间不知道干啥,定是提前给她那好儿子备着……”
她方才杵在堂屋不肯挪步,就是想亲眼盯着,没想到还是被老四三两句给打发了。
越想心里越堵得慌,转眼见季连槐躺炕上都快迷瞪过去了,气的狠拍了他一巴掌“你听没听我说!”
第14章 好歹留个鸡屁股
“我说你这婆娘有完没完?他拿就拿呗,拿的又不是你的钱,自有爹娘掏,你在这操啥心?”季连槐不耐烦的翻了个身。
“唉我说季连槐,你到底长没长心眼!是爹娘掏不假,但别忘了那钱也有咱一份!季家又没分家,这些年地里的收成、你和大哥农闲时打的零工,还有二房!二房一家赚的比这些加一起还要多!钱呢?都交到公中了,平日朝娘要个铜板给明茂买糖吃都难,可只要老四开口,她眼都不带眨的!这次不知道又给多少……”
季连槐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你想这些有的没的也没用,家里就四弟一个有出息,爹娘指着他光宗耀祖呢,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得搭梯子去摘,那让你搬梯子你敢不搬?”
朱氏不高兴道“那就算拦不住,总得跟咱们说一声吧,合着咱们做牛做马……”
“老三媳妇!”院子里蓦地传来一声喝骂,把两口子吓得一激灵。
“你死哪去了!成天就知道躲懒,灶房就老大家的一人忙活,啥时候才能吃上饭?赶紧滚去后院捉只鸡杀了,给我老四补补!一个个没心肝的,没瞧见他为了这个家都瘦了一圈?”
朱氏心虚的拍了拍胸口,还以为自己的抱怨被听到了。
她翻着白眼嘴里应着“来了来了”,一面冲季连槐低声嘱咐。
“托你四弟的福,咱们又能闻闻肉腥了。待会你别光顾着自己吃,给咱明茂夹个……鸡腿是不可能的,翅膀胸脯也不指望,好肉都是你四弟的……好歹给咱明茂留个鸡屁股!”
……
入夜,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东间偶尔传出点动静。
康婆子烙饼一样在炕上翻来覆去,闹得季庆山也睡不着。
“老婆子,你折腾什么?”
康婆子还能折腾什么,她想想她那见底的棺材本,心里就跟火烧一样,那可是这些年她从牙缝里硬抠出来的。
“当家的,你说老四这回……能不能成?”
屋里静了一会,才听到季庆山说“大约差不离,老四各方面都不差,如今再有人拉一把……你要对自己儿子有信心。”
话虽这样说,心里有没有底只有他自己知道。
老四考中童生那年,他也是踌躇满志,觉得家里祖坟总算冒了青烟,就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得把老四供下去。
可五年过去,院试回回被刷下来。一次次满怀希望,一次次失望,他心里鼓着的那团气就像被针扎了个眼,表面看上去与往日无异,里面的气却是越来越不足了。
季家起初也是大户,家底也算殷实,就为了供老四读书,光景一年年黯淡下来,日子越过越紧巴。
其他几房不知道内情,他和康氏却是清楚的很,这三十里银子一拿,家底真的不剩几个了。
若明年还不中,难不成真要卖田卖屋?这一大家子,到时能不生怨憎?
但转念一想,又觉着老四毕竟还年轻,才二十二岁,往后机会多着呢,考上秀才也不过是临门一脚的事,到时花出去的还会成倍回来。
要是季妧听到季庆山心声,定要笑他掩耳盗铃。
教育之贵,古今皆同。拿大丰村举例,百十户人家,有能力送去读书识字的不过就那么零星几户。
这还往往是举全家之力供一人,所有的资源都倾斜到一个人身上的结果。
如此一来不免要薄待其他子孙,时间一长,怎么可能没有怨气。
季家几房之所以能维持表面的和谐,一来是没触及到自身根本利益,二来还指着将来家里真出个官老爷沾点光。
但秀才又岂是那么好考的?一县下辖十几个镇,每年参加考试的人不知凡几。邺阳县又不是科考大省,名额有限,还都偏向县城,多少年了,大丰村十里八乡都没出过一个秀才。
若季连橖一直不中,季家走到卖田卖地的地步,其他几房失了安身立命的所在,你看爆不爆发?
季庆山不是不知,就是在故作不知。
康婆子却是被说服了,一时间又自信满满“老四的学问那肯定没得说,每到年下村里来求他写对子的把院子都挤满了,不好人能求?我儿写的字他们都不认识呢,可见学问深……这次准能成!”
卸下心中大石,康婆子重又想起白天未完的事业,她骂谢寡妇才骂到一半!不骂个几天几夜怎能解恨!
想到那丧门星,更是咬碎了牙!
“她倒是命大!知道不会那么早死,老娘绝不会同意分家,虽说卖不出去了,但留着好歹能当个牲口使。老大老三家的干活就没一个麻利的,非催个十遍八遍,还得在后面盯着。那死丫头别的不说,干活一个顶俩……她咋就没死透呢!”
康婆子想不通,明明眼看都不成了的……要不然也不会把那三亩荒地给她。
即便荒地那也是地,自来只有她康婆子占别人便宜的份,别人拿她一根草都是做梦。
当时之所以同意分家,打的就是等那死丫头一咽气,再把那三亩地收回来的主意。还省了一副棺材钱,还不用把那丧门星葬在季家坟地里。
算盘打的精,耐不住老天爷轻轻一拨就给弄得一团乱,眼看是鸡飞蛋打。
康婆子气闷道“如今那谢寡妇把人领去,就差没敲锣打鼓了!哦,到时候满村都赞她仁义,都戳着咱脊梁骨骂,她这不是打脸是什么?当初我就不乐意卫氏和她来往……卫氏也是个贱骨头!偏偏老二猪油蒙了心,非要把她娶回来,花了整整二十两,虽说那钱是他自己挣得,那也是老娘的……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谁知道清不清白……”
季庆山心里也郁闷的紧。
季妧死了倒还干净,活着那就是季家门面上的癣疥,一块洗也洗不去的污点。
他素来最重脸面,平时往村里走一圈,哪个不捧着敬着?最近却悄悄变了,凡他走过的地方,虽当面仍是一幅笑脸,背后却戳戳点点,不用猜都知道为着什么。
因为这个缘故,季庆山也不大爱出门了。
卖季妧这步棋终究是走错了。
当初就应该偷偷把人弄出大丰村,而不是闹的沸沸扬扬……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他倒不后悔把季妧分出季家,那丫头命实在太硬,万一真克到老四……他忌讳这个。
一时的骂名不算什么,瞧着吧,等老四高中,有他家扬眉吐气的时候。
康氏越扯越远,他不耐烦再听下去。
“她是死是活,左右是个不相干的人了,还提她作甚!你是缺个干活的牲口,还是老寿星吃砒霜——嫌自己命太长?她就是现在要回来给你当牛做马,你敢让她进门?”
一句话戳中康婆子死穴,她想了想,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