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明知边军粮草不足,又值此存亡紧要关口,却迟迟不肯明发诏令,潘嘉道也是被逼的走投无路了。
常平仓谷亏空,历来是朝廷大忌。
他已经预料到,不管这次关北能不能熬过去、最终结果如何,他的下场都不会太好,轻则降职革职,重则人头难保。
可他别无选择。
兵乱在前,雪灾在后,孰轻?孰重?
但眼下又该怎么办?为了不让多数人死,而眼看着少数人死,这是对的吗?
他抹了一把脸,摇摇晃晃站起身。
堂上众人立刻静下来,弓着身子听候吩咐。
“粮食……暂时没有,你们且回去……想想办法……撑一段时间……我,我……”
他的话音里浸满了苦涩,可此时谁还有心情去体会?
没有救命的粮食,大家都苦啊!
堂上炸开了锅,也顾不上尊卑了,一个个围拢过来,焦急的询问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没有粮,常平仓的粮食呢?
潘嘉道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没再多做解释,官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让人备车,留下一句“我去借粮”,匆匆出了县衙。
里正们没奈何,只能去询问县丞蒋宿迁。
作为县衙的二把手,县尊不在,有什么问题,他理该帮着解决和善后。
偏偏他一推四五六,摆出万事不理的态度,只说好的坏的都是县尊大人的主意,想要讨说法也得等他回来。
看着一群人唉声叹气出了县衙,一个书办走过来冲蒋宿迁拱拱手“提前恭喜蒋大人了,高升指日可待。”
蒋宿迁哼了一声,整了整衣袖“还想着怎么把这倔头给搬走,他竟自掘坟墓,没想到啊,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蠢货。”
他仰头哈哈大笑,得意之色难掩。
蒋宿迁在县丞的位置上呆了十多年,早就想换换头上的帽子了。上一任知县调职后,他上下走动打点,银子使了不少,眼看好事将成,到头来却被潘家道这个匹夫截了胡。
潘嘉道是正经进士出身,又是朝廷委派下来的,蒋宿迁无可奈何,自此怀恨在心,虽表面装的臣服,暗地里却没少使绊子。
所谓油滑似吏,说的就是下层小吏虽然职权不大,但也不可轻忽。
他们大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家族或许并不显贵,但世代扎根于此,势力早就盘根错结,是名副其实的地头蛇。
初来乍到的潘嘉道不了解情况,确实吃过不少暗亏。
但他也是个有手段的,见势头不好也不硬扛,作出灰心丧气的状态消停了一段时间,麻痹了衙门众人以后,瞅准机会连消带打,光吏房一班人就革除了近一半。
在人人自危的关口,他见好就收,并没有全都得罪。
如此一来,不但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还拉拢过去不少人。
可气的是,他竟然还连任了!
之前聂将军驻扎关北,潘嘉道因为屡次拒绝他的无理要求,更不肯配合他那胡作非为的宝贝儿子,而得罪了他们父子。
蒋宿迁还以为潘嘉道很快就要丢了乌纱帽,但最后被调走的却是聂将军。
若不是事先调查过潘嘉道的背景,确认他就是普通农家出身,蒋宿迁都要以为他后面还站着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哼,以前算他走了狗屎运,不过这次,可不会再有那么好的运气等着他了。
里正去了一趟县里,却空手回来的事,胡良跟季妧她们说了。
“里正叔打算让稍微过得去的人家捐粮,有多少捐多少,多少捐一点,大家齐心协力,把这一关熬过去……”
“那常平仓里的粮呢?”谢寡妇紧跟着就问。
胡良叹了口气“谁知道呢,总归是那些官老爷管的。”
常平仓季妧是知道的,好像是古代官府为调节粮价、储粮备荒,以供应官需民食而设置的粮仓。
具体来说就是,朝廷在各地设立仓库,丰收之年粮价较低,便以比市场价格高的价钱收购粮食,存入仓库;歉收之年粮价较高,便低价卖出粮食,平抑粮价。
因此常平仓的作用至关重要,它的根本在于维护广大百姓的利益,避免“谷贱伤农”,也避免“谷贵伤民”。
除了平衡正常的农业丰歉外,还能保证重大自然灾害发生时,可以开仓放粮,无偿救济灾民。
古代社会之所以能够保持长期稳定,与常平仓制度有很大的关系。
但以丰年备欠年,效果并不是立竿见影,有时许多年才能起到一次作用,所以有些官员就打起了常平仓的主意。
比如以次充好,挪为私用,再或者借机生财。
听谢寡妇和胡良的议论,应该不少人都有同样的想法,觉得常平仓是被县衙里的人给掏空了。
季妧却觉得应该不会。
先不说这个知县在民间的风评不错。
就算里面的粮食真被人贪了,兵乱加雪灾的情况下,贪的人若不想成为整个关北的罪人死无葬身之地的话,必定早急着把粮食补上了。
就算一时不能补全,也会不择手段,哪怕掺泥掺沙呢,能补多少是多少。
可是听胡良说,知县直接就告诉里正他们没粮、他去借粮。
先不说做法是对是错,态度至少是光明正大的。
那就一种可能,粮食被派作它用了。
季妧首先想到的,就是军粮。
第133章 黑名单白名单
刚说到捐粮的事,下午里正就登了胡家的门。
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汉子,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个瘪瘪的口袋。
胡家是啥情况,里正比所有人都清楚。
正因为清楚,话才难以启齿。
“那个……胡家的,你看……这、这不是,那什么……”
没等他把话说完,谢寡妇就指着堂屋里几袋粮食“良子都跟我们说了,这是我和妧丫头两家凑的,我们也只能拿出这些,好歹是片心意。”
灾年最怕断粮,有存粮的人家还好说,没存粮的日子就难了,尤其像胡家这种地少口多的。
多亏年前妧丫头一再提醒让屯粮,不然这会儿他们家也得干瞪眼,哪还有余粮救济别人。
里正走进去一看,整整四口袋?!
他跑了半天,说尽好话,口水都干了,也没能募到这一半。
眼眶当即就湿润了起来。
“我知道你们家日子也不容易,就年前摆了几天摊,也改善不到哪去……”
谢寡妇摆了摆手“努吧努吧还能过得下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乡亲们饿死。”
里正又转向季妧“妧丫头,按说你是不必……你没地,又没个进项,还要养大宝,要不把你那份粮食拿回去吧。”
谢寡妇心道,若是妧丫头把她那份拿回去,四袋就只剩一袋了,到时候里正就该哭了。
没错,四袋里只有一袋是胡家的。
倒不是谢寡妇想占功劳,而是季妧不让说。
他们虽然听了季妧的话,也跟着屯了一些粮,但家里人口多,粮食消耗也快。
尤其这后头还不知道会是个啥情况。
谁知道仗打到哪年哪月,谁知道雪灾什么时候过去?
她总得留够一家子未来一段时间的口粮。
季妧有远见,自己先后屯了几次,存粮相对比较多,家里又只她和大宝两个,因而在留足她和大宝的口粮后,捐了三袋出来。
而且两家商量好了,精米和白面都没有拿,给的都是黍面杂粮。
倒不是舍不得,主要是怕招了别人的眼,村里红眼病的人可不少。
当然,谢寡妇也不否认,自己是有那么一点点小私心。
毕竟他们也是才过上几天好日子,没道理精米白面送给别人吃,自己吃黍面杂粮。
季妧都说了,行善也要量力而为。
“里正叔,谢姨说的对,遭灾的乡亲们要紧,我们暂时还撑的住,只希望这些粮食能帮上点忙。”
里正叹了口气“这哪是一点,你这可是帮了我大忙了!”
季妧皱眉“情况很严重吗?”
捐之前她是大致估算过的,只要有半数人愿意伸出援手,哪怕捐的不多,也足够受灾的乡亲撑下去。
但如果实情超出想象……
她无论如何得先确保自己和大宝不会饿死,不过她手头还有些银子,真到了很严重的地步,这些都可以捐出来。
但这时节,有银子也难买到粮食,更何况她的存银也就那么点,根本是杯水车薪。
“咱们村情况倒是还好,关键一让捐粮食,都跟要他们命似的。家里穷的我都没登门,挑得都是家里稍微过得去的,可不管去哪家,一见面都扯着我哭穷,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破了,才给舀了小半碗,就这……”
里正指了指身后的瘪口袋“跑了一上午,这个小半碗,那个小半碗,拢共凑了这么点,够干啥……唉!”
这场雪灾,若说乡下是房屋损毁最严重,那镇上和县城就是粮食缺口最严重。
可镇上和县城就是再严重,也有富家大户认捐。
庄户人家虽说不敢与之比富裕,但守着田,每年交了税,除开卖粮换钱的部分,或多或少都会留些口粮,确保全家能过到下次收成季节。
食不果腹的是少数,只要那些家有余粮的多数,肯匀一些出来帮助受灾的人,大家肯定能渡过这个难关。
关键是愿意的少啊!
他还不能指责,还不能强迫,毕竟这事讲的是自发自愿。
他只能以身作则,跟自己婆娘又打了一架,硬从家里扛了两袋谷子出来。
但好像也没啥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