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仲延进屋,屋中弥漫苦辛的药味,还有肉汤的香味,二者混合在一起,他难受地皱了下鼻子。
木案上摆着佳肴,碗勺有使用过的痕迹,侍女正在收拾餐具,还见到一位药师跪在地上求饶,满头大汗。
国君明显与许姬夫人闹得不快,把住景仲延手臂,说道:景卿,来得正好,你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手一指,指向灵公子。
灵公子模样憔悴,眼中噙泪,哭得眼眶发红,像兔子的眼睛。许姬夫人心如刀绞,把灵公子搂在怀里,拍着背安抚。许姬夫人看向国君的小眼神里,明显有对国君的埋怨。想来国君脾气暴躁,应该是凶过灵公子。
景仲延无奈道:灵公子刚醒来,主君先别着急,待臣问问他吧。
说是要问话,可是许姬夫人搂着不放,那小公子只是委屈哭泣,怕是问不出所以然。
景卿,我孩儿醒来后,什么也不肯说,问他便哭,这可怎么办。许姬夫人落泪,心中焦急,不知道孩子昏睡一夜一天,都遭遇了什么。
许姬夫人揩去泪水,又道:他上次丢魂儿找回来,跟景卿说了许多话,还得由景卿来问他。
梦中变成鸟儿,还昏迷不醒这种事,药师不晓得病理,巫祝的话又太吓人,唯有景仲延可靠。
景仲延义无反顾,走至床旁,蹲下身来,他仔细打量灵公子,见他身上没少块肉,但似乎很委屈,就像小孩儿出门玩,被邻家大孩欺负了一样。
景仲延跟许姬夫人说:夫人如果不介意,臣想独自与公子交谈。
很快,屋中只剩景仲延和昭灵,再没有其他人,景仲延凑到昭灵耳边,轻声问:小公子,又变成鸟儿了?
昭灵愧疚地点点头。
他不敢将实情告诉父母,父亲很凶,平日就有些怕他,而母亲知道后,肯定又要像上次那样恐慌。
兄长昭禖要是在就好了,他什么事都可以跟兄长说,奈何兄长这两天在尹城监督工事。
小公子变成鸟儿后,去了哪里?可以告诉我吗?景仲延的声音温和,亲切。
他家中有个跟昭灵同龄的男孩,哄小孩他很在行。
昭灵欲言又止,还没说出口,眼泪就往下掉。
景仲延耐心安抚,终于昭灵还是跟他说了实情。
听完灵公子断断续续的陈述,景仲延感到惊诧,因为他描述的事情,远远超出一个小孩子编造故事的能力。
先前对于灵公子在梦中变成鸟,游历山林的事,景仲延认为是小孩想象力丰富,做梦梦见,此时不禁想:他的梦或许有几分真实。
景仲延低声道:那男孩把你放出鸟笼,然后你就飞回来了?
嗯。
昭灵应声,脸上露出困扰的神情,喃语:景大夫,他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又为什么把我放了?
景仲延被难倒,灵公子梦中的男孩行为反复无常,哪里知道那男孩的心思。不过景仲延总是有答案,他道:人们喜欢鸟儿,因此将鸟儿养在笼子里,想要天天相伴。
但是有些鸟儿不能被关在笼子里,它们属于森林,属于大山。这样的鸟儿,如果真心喜爱它,就应该放它出去,让它飞往山林。
听到这样的回答,原本闷闷不乐的昭灵,似乎得到宽慰,面上露出丝笑容。
经过和景仲延这番交谈,昭灵感到倦乏,他卧席休息,头靠着枕头,景仲延帮他拉上被子。景仲延转身要离去,听见灵公子以很小的声音说话,像似在自言自语:难怪,他叫我别再回去
两天后,已经康复的昭灵被父亲带往宗庙。
一向不信鬼神的国君,被小儿子几次三番昏睡不醒扰得心烦,终于也求助鬼神了。
恢弘却也昏晦的宗庙,无数的艾草正在燎烧,烟雾和气味一同弥漫,充斥口鼻。
昭灵不安地瞪大眼睛,看巫祝从他身边绕行,这些人梳着奇怪的发髻,手持梧桐叶,几乎不穿衣服,只在腰间围条蔽膝,他们的模样和宗庙壁画上融国先民的装束一样。
昭灵莫名感到恐慌,烟雾呛人,围绕周身的巫祝,个个表情神秘莫测。他很想逃离,可是不敢,父王正站在一旁看着他。
融国国君来到昭灵身边,他握了一下儿子的手,低语:不必害怕,只是一个仪式,很快就结束。
昭灵小声问:父王,是什么仪式?
融国国君道:让你再不会变成鸟儿的仪式。
大院里有一群起舞的羽人,他们拍动缀满铃铛的巫袍,又唱又跳,不停拍鼓。
在宗庙正堂,有个扮做先祖覃公的尸人(祭祀先祖时,装死者受祭的人),侧卧在漆床上,他头戴凤鸟冠饰,右把王钺,手执旄旗,背部绑着一对制作得栩栩如生的羽翅。
他双目紧闭,双臂双手交叉,他像一个正在从人蜕变成鸟的神人。
这样一幅怪异的模样,正是融国传说中的覃公形象。
传说中,覃公是一个亦人亦鸟,具有神性,超凡的人。
尸人跟前摆满祭品,负责宗庙祭礼的宗伯主持祭祀,将一坛添加红曲霉鲜红色的酒倒入两只漆觚里。
宗伯执住两只漆觚,口中念念有词。
一只漆觚里的酒喂给尸人,另一只漆觚里的酒另有人喝。
四周的氛围简直阴森诡异到极点,昭灵咳嗽连连,头晕目眩。
终于羽人的舞蹈声停止了,鼓声渐稀,围绕在昭灵身边那群拿梧桐叶的裸人散开,宗伯执住另一只漆觚,将酒灌入昭灵喉中。
真是灌,昭灵被掰开嘴,味道古怪的祭酒灌入喉种,他又发出一阵咳嗽,眼角憋出生理泪水。
他想,他再也不要变成鸟儿了。
因为会在梦中变成鸟儿,才要受这番对待。
仪式结束,融国国君和宗伯在一旁交谈,昭灵赶紧跑到宗庙外头。
昭灵想将喝下腹的祭酒吐出,血红色的祭酒使他不舒适,再加上浓烈的艾草香味,令他感到反胃。
弓着身却没能吐出来,只是干呕。
身后的宗庙烟雾缭绕,阴暗而庄穆,予人沉重的压迫感,昭灵留在宗庙外头,仰头望向半空,鸟儿低飞,觅食昆虫。
它们张翅飞翔,扶风上下,轻盈恣意。
我往后再也变不成鸟儿了,昭灵黯然地想。
不知是仪式起到作用,还是因为别的原因,直到一年过去后,昭灵都没有再在睡梦里变幻成鸟儿。
又一年过去了,昭灵几乎忘记,他曾经能在梦中变成鸟儿,随风起舞,遨游四方。
五年后,昭灵十五岁。
第11章
昭灵拈弓搭箭,一箭射中靶心,旁观的众人发出阵阵叫好声。昭灵没有流露出得意之色,敛目直视前方木靶,心无旁骛,接着,他一口气连发两箭,速度如此迅速,两支箭分别射出却如同相连,准头还很好,都射进靶心。
力道足够,箭矢入木。
当年十岁的昭灵用木箭头,而今他十五岁,用的是青铜箭镞,不说射木靶,就是射人也有足够的穿透力。
在场观看的一众大臣都发出叫好声,有名近臣向融国国君祝贺:小臣贺喜大王!灵公子年纪轻轻,就有百发百中的绝技,堪称奇才!
在大臣的恭维之下,国君脸上露笑意。
融国国君鬓边生出几缕白发,唇上胡须斑白,虽说岁月无情,他身板看着还硬朗,身边时不时更换年轻貌美的宠姬。
国君身侧一边是许姬夫人,一边是新近受宠的姜姬。
姜姬眉头微蹙,手摸向平坦的腹部,她在想自己为什么还不怀孕。国君恐怕已经失去生育能力,她再受宠,也没有一个孩子能帮她巩固地位。
许姬夫人听见大臣纷纷夸赞昭灵,十分喜悦,跟国君说道:灵儿有百步穿杨的本事,论武比谁都不差,论文,就连景卿也时常夸他聪慧好学。
大王,灵儿如此上进,应当奖励。许姬夫人帮儿子讨赏。
此时,昭灵已经离开靶场,靶场换上另一名公子,手执弓箭,在国君和官员面前展示射术。昭灵将弓箭等物品递交给随从,空着手,径自朝父母走去。
国君见昭灵过来,问他:你母亲夸你勤学苦练,让寡人奖励你。灵儿想要什么奖赏?
昭灵不假思索,说道:父王,儿臣想要一辆车。
国君敛色,沉声:其他都不要?就想要一辆车?
幼年时,昭灵只要见父王凶着脸,就不敢亲近,如今,他已经年长几岁,知道父王不过是虚张声势。
父王,兄长都有车,儿臣也想要。昭灵拉住国君的手臂请求着,像个孩子般。
行行,父王赐你。国君满口答应。
赐给昭灵一辆出行的马车,等于允许他出王宫。
昭灵的兄长,基本都是十六七岁后,才拥有一辆自己的马车,能自由出入。
许姬夫人道:还不快拜谢。
谢谢父王。昭灵欣喜致谢。
昭灵眉飞色舞,心愿得逞,他退到父母身后,与其他展示过射术的公子交谈。
国君对许姬夫人道:早晚得把他宠坏。
许姬夫人笑语:怎么是我的错,还不是国君要赏他。
听他们老夫老妻和和美美的交谈,姜姬把脸扭开,似有些不悦。
昭瑞在靶场射完三箭,也来到国君跟前讨赏,国君对这个儿子不喜爱也不上心,随便赏点东西,就给打发了。
昭瑞长得胖,尤其这些年光顾着横向生长,身高都快被昭灵给追上。
谢过父王,昭瑞立即退到一旁去,他去找昭灵,低声问:八弟,父王真得赐你一辆车吗?
昭灵回道:是真不假,父王亲口答应。
昭瑞叹息:唉,我就讨来一面漆鼓。
他有些懊悔,应该讨件更贵重的物品,可是他也不好意思开口。昭瑞母亲出身卑贱,不受宠,随着年龄增长,他已经懂得摆好自己的位置。
昭瑞在那儿唉声叹气,昭灵见他这般,说道:七兄,我以后出游带你就是了,别叹气。
昭瑞顿时眉开眼笑,把昭灵肩一把拦住:好弟弟,七兄以后有好玩儿的东西,也招呼八弟一起玩!
国君说话算话,隔日,一辆崭新的马车出现在昭灵面前。
四匹马拉的四驾车,马具富丽堂皇,车舆的部件都是用铁鋄金银的工艺铸造,光彩夺目,技艺高超。
马车配备一名御夫,还有四名执兵器的随从。
昭灵打量这辆精美贵重的马车,扫视高大强健的随从,心里很满意,他跳上马车,对御夫叫道:走,出城去!
御夫问:公子,想往哪里去?昭灵躺在车厢里,正仰面看上方朱漆的车盖,说道:哪里热闹往哪里去!
御夫驾驭马车正要离去,突然从屋里头出来一名中年官员,着急喊道:灵公子,等等!
快走!快走!被他跟上,哪也去不成。昭灵不仅不等,还催促御夫快行动。
御夫知道该听谁的话,立即扬鞭,马车驰骋而去。
中年官员追出一小段路,体胖气虚,再跑不动,眼看马车远去,气得吹胡子瞪眼。
远远甩开那位负责照顾自己生活起居的官员,昭灵才像似想起什么,对御夫道:在这儿停下,要喊个人来。
于是,昭灵把七兄昭瑞接上,两人一起出行。
御夫按照昭灵的要求,前往寅都最热闹的地方南市。
昭瑞四处张望,回头问昭灵:八弟,郑保怎么肯让你独自出门?
郑保就是适才追马车的中年官员,他管理昭灵的生活起居,也包括对昭灵的行为做出规范。
噫,该不是你避开他,偷偷跑出来?昭瑞觉得自己有些不妙。
昭灵一点不慌,淡语:是他自个没跟上来。
马车进入闹市中心,昭灵久居深宫,亲眼见到百姓的市井生活,觉得新鲜有趣。看什么都有趣,即便是看人杀猪宰羊,看人吆喝卖豆浆,看贫民的小孩儿打架,看大汉妇人斗嘴,看两犬相争,都充满趣味。
王宫里的生活纷纷扰扰,终日勾心斗角。
王宫外的生活缤纷多彩,充满人间烟火气。
集市上的平头百姓,见到这么一辆权贵的马车,还有执着兵器跟车的高壮随从,他们的心境和车上的两个少年截然不同。
每当马车从百姓身边经过,人们都会惊慌避让,唯恐稍有迟疑,就要遭受随从的暴力驱赶。
路上的行人偷瞥车上高贵不许直视的王族,心生羡慕之情;车上的王族少年看着道旁充满生活气息的平头百姓,觉得宫外的生活也不错。
马车穿过集市,再往前便是城南码头,远远看着就很热闹,好几条船停泊在码头,船员从船舱里搬运出物品,堆放在码头。
两位公子,还要往前去吗?再往前,就出南城门了。御夫边问话,边勒束马缰,放慢车速。
昭灵正被码头上的大量物品吸引,花花绿绿的,有蔬果,有鱼虾,酒罐酱缸琳琅满目,回道:就在这儿先停下。
八弟,这边真臭呀。昭瑞捂住鼻子,挺嫌弃。
确实码头的物品大多是鱼,而且有一艘运鱼的大船刚靠岸,船上的人,正在往码头搬运装鲜鱼的竹筐。
即便昭瑞抱怨,昭灵已经步下马车,往岸堤走去。
码头又脏又乱,还有股难闻的鱼腥味,但不能阻止昭灵的好奇。他发现一艘停泊的大船上有五六名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奴隶。这些奴隶戴着脚镣,在随船士兵的监视下干活,不停将船上的竹筐搬上岸,竹筐里都是鲜鱼虾。
昭灵自然见过奴隶,譬如看守宫城大门刖足的奴隶,譬如大作坊里给国君鞣革的奴隶。他们大多脏兮兮,浑身散发恶臭,形体枯槁,表情麻木,仿佛没有灵魂,甚至不像人类。
昭瑞在车上喊:八弟,我们快些回去吧!郑保一会要是跑去父王那边状告,我又得挨训。
他年长昭灵,而且在众位公子之中,身份最为卑下,郑保不敢在国君那里说昭灵坏话,但敢说他坏话。
七兄,你看这些人运来这么多鱼肉,肯定是要送进王宫。我们平日就是吃这些鱼,却不知道鱼打哪里捕来。
以前昭灵从未想过,他们吃的食物从哪里来,平日里只要有需求,美味佳肴就会摆在跟前,随叫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