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宰又往前一递,越潜这才接过羹匙,低头喝粥。
他们这算是同枕同食吗?
吃完早餐,昭灵登上二楼,眺望郊野的冬景,此时他的侍女在寝室里收拾他的物品,而御夫从马厩里牵出四匹骏马,在马仆的协助下,往马儿身上安装车横与车轭等车马具。
别第四周没有遮拦,身在高处,衣物被风鼓动,缨带飘扬。
昭灵身上披着貂裘,越潜身上穿着一件风袍,冬日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脸上,让人感到惬意。
昭灵悠悠道: 你在望月阁救我性命,还没酬谢你。越潜,你想要什么赏赐?
望月阁遇险,要不是越潜搭救,昭灵很可能丢掉性命,即便侥幸存活,恐怕也得残废。
赏赐?
百爰黄金?
豪宅美姬?
普通百姓连想都不敢想,多少士子奔波一生,也往往求而不得。黄金美人,谁人不爱。
越潜发现自己对这些都缺乏兴趣,一直以来,他活着,似乎只是为了活着而已。
越潜,你想要什么?
雍容华贵的融国公子,层层衣领遮掩住昨夜曾亲吻过的脖颈,明明眉眼如画,温润如玉,但身份赋予他居高临下的矜傲姿态。
他是公子灵,即便年少,手中握着巨大的财富与对他人生杀予夺的权力。
躬身低头,答道:属下衣食不乏,也有家宅,足够了。
在苑囿时,想要的是温饱,是活命,而今衣食无忧,生命有保障,确实足够了。
再多的,即便是公子灵也给不了。
越潜很清楚,他想要的从来不是钱财,不是奢华的生活,不是美酒佳人,而是一样他在九年前就失去的东西自由身份。
这样的回复让昭灵很不满意,他转过身来,站在越潜跟前,他个头不矮,带着气势,说道:抬起头来,看着我。我要你说实话,你就没有想要的东西吗?
是个人都有想要的东西,即便昭灵贵为国君之子,他也喜爱美玉,喜爱名马,对美好的事物具有占有欲,对眼前这人也是。
说实话,你想要什么?
越潜抬起头,直视公子灵,他的眉梢上挑,一双眼眸黑幽幽。
他的心思一向深,面上没有表情。
你见他沉默不语,又无法探知他的内心,昭灵懊恼。
昨夜明明对自己又抱又搂,天一亮又是这样寡言漠然的模样,即便想赏赐他东西,他也不领情。
昭灵心中不悦,冷冷道:我给过你赏赐,看来也不必再给。
确实,他平日里给越潜的小恩小惠不少。
懊恼的往一旁走去,昭灵挪动的地方能将马厩看得更清楚,御夫卫槐已经备好马车,正赶着马车往前院去。
即将离开别第,返回王宫,与越潜再相见,得是明年春日了。
耳边风声呼啸,城郊草木凋零,别第有什么好,自己居然连夜过来。
寺人仍在庭院里踱步,等着和公子灵一同回宫,好回去复命,此时卫槐也已经进入主院,在跟家宰交谈,家宰指了指楼上。
该走了。
昭灵朝楼梯走去,即将下楼,他朝越潜伸出一只手臂,模样高傲,挑起下巴,他要越潜搀扶。
礼服让人行动不便,何况是冬日里,衣服穿得更多,再灵活的人,也会感到衣物带来的束缚。
楼梯比较陡,空间也不算开阔,能容纳两人并行。
越潜执住昭灵的一只手,并伸出手臂护在他背后,两人一同登下楼梯。昭灵感觉得到对方身体散发的热意,也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只需闭上眼,昨夜两人亲热的场面便会出现在眼前,令人心跳加速。
昭灵抬头去睨身边人,没留意脚下,差点一脚踩空,越潜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对方的腰身,他使出很大的力气,死死将人揽住。
情急之下,越潜没有意识到自己使用的是受伤的右臂,甚至无法感知到疼痛。
两人身处楼道间,环境闭塞,狭窄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静得能听见各自的呼吸声。
站稳脚步,昭灵贴着越潜身体,缓缓转过身子,与对方面对面站着,他柔软的唇挨近越潜的唇角,慢慢向耳边挪,咬着耳朵低语:疼吗?
挑逗的动作,暧昧的言语,使越潜起了反应,呼吸紊乱,他松开搂昭灵腰的伤臂,并立即拉开与对方的距离。
楼下传来脚步声,有人正在登梯,要么是御夫,要么是家宰,也许是寺人。
昭灵感到无趣,他拽起袍摆,快步下楼,脚步轻快,根本不用别人搀扶。
卫槐驾车,昭灵坐上马车,如昨夜匆匆来访那般,今早他带着一众随从,又匆匆离去。
越潜和别第留守的仆从一起,站在风中送行主人。
昭灵裹着一件暖和的貂裘,从毛茸茸的貂裘里露出一张脸蛋,他懒懒地躺靠在车厢里,耳边倾听车轮声,知道马车已经驶离别第,登上通往都城的道路。
等他再次回到别第,那会是万物萌生,春暖花开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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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即将过年, 城根下的集市特别热闹,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越潜驾着马车, 前去赶集,这趟他不是独自一人,车中还坐着另一人。
听到嘈杂的人语声, 常父隔着帘子问:就是这儿了吧?
到了。将马车停稳,越潜下车。
越潜钻进人堆里, 购买所需的物品,常父留在车厢, 他悄悄掀起帘子一角,从缝隙往外探看。
他穿着融人的衣服,梳着融人的发髻, 不开口也没人会发现他不是融国人, 是外来者。
常父小心谨慎,选择留在车中。
他在南齐里几乎不出门, 而离开南齐里到都城的城墙附近, 更是头一遭。城门外有守城的士卒,这些士卒的身影, 偶尔也会出现在集市里。
瞥见一名士兵从车旁走过,常父轻轻放下车帘子,避免被看到, 他已经习惯躲躲藏藏的日子了。
没过多久,越潜提着一只鹅,一坛酒过来,他把东西往车厢里放。
鹅是一只活鹅,不停扑腾, 常父一把抓起,掂了掂手,笑语:挺肥的。
声音不大,在吵闹的集市里,只有他身边的人能听见。
清蒸好呢,还是红烧好呢。
肥鹅感觉到危险,呖呖叫了两声。
越潜放下车帘子,他再次离开,还需要购买其他物品,囤年货。
这是他第一次在融国过年,在苑囿八年,苦难的生活使人忘记年岁,也不记得有过年这么回事。
等上好一会儿,越潜的身影才再次出现,这回他扛着一袋粮,一只手里还提着只大竹篮,竹篮堆满物品,有鲜肉,肉干,腌笋,蔬瓜,油盐酱料等物。
东西全部塞进车厢,常父把每一样东西都拿起来看一看,诧然:没想到在城外的集市里,竟是什么都能买到。
云越国的物产算得上富饶,但是人口没融国这么多,都城城根下的集市也没有这么热闹。
亡国之前,云越已经呈现出衰败的迹象,黩武穷兵下人口锐减,民生凋敝。
越潜赶着车离开集市,马车经过寅都的南城门,通过城门能窥见寅都的繁华景象,常父掀起帘子的一角观看,感慨:煌煌大都,融国之强盛如斯。
心里不禁怆然,云越的都城云水城,在如今只剩一片废墟。
马车驰骋在大道上,融国都城的城墙被远远抛在后头,越潜说道:不过是表像,融国没有看起来的繁荣,百姓的生活也不太平。
融国与维国打了近十年的战争,年年征战,赋役繁重,百姓深受其苦,甚至有融人为逃避徭役,不惜弄残自己的身体。维国而今俨然是北方诸国的盟主,而融国身为南方大国,却不能协和南方诸国。
越潜还是第一次在常父面前提起融国的国事,这让常父大感意外。
此时马车进入林地,山路颠簸,越潜放慢车速,缓缓陈述:
融王早年算是个明主,晚年沉迷酒色,宠信小人,又刚愎自用。他要是早日归西,融国太子昭禖或许能有所作为,他要是在王位上继续待个十年八年,融国必然会由盛转衰。
常父听得目瞪口呆,问道:你每日到乡学去,就是听夫子讲融国的国事?
越潜悠悠道:夫子会讲政策的优弊,他讲的多是岱国的事。
毕竟身为岱国的夫子,来融国教学,不敢说融国坏话,被驱逐是小事,惹怒融国国君,可是会被诛杀。
常父问:阿潜,你都是从哪里听来?
越潜回道:我时常进城,又是公子灵的随从,总会看见听见一些事情。
他对融国的事情毫无兴趣,今日突然提起,顺道发表一番见解。
常父忽然意识到,越潜变化巨大,他的变化不只是外表,更深刻的变化是内在。
即便发生了如此巨大的改变,他却还能顾念旧情,不忘本心,这小子不简单啊。
两人回到家中,常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院门关上,他已经习惯封闭的生活。
越潜从车上搬运物品,一手扛粮,一手提酒坛,扛粮的手是左手,提酒坛的手是右手。
把酒坛子放下,我来搬。
常父抢过酒坛,捧在手上,他念叨:伤都还没好,也不怕那只胳膊废掉。
把一袋粮食扛进厨房,掀开米缸盖子,越潜回道:不至于。
养伤多时,这只手臂也差不多好了。
想起他说过的负伤原由,常父问:真是自己摔的?
满腹狐疑,越潜不像会把自己摔伤的人,常父看着他长大,从没见他如此笨拙。
米粮哗啦啦倒入米缸,发出令人喜悦的声音,越潜没有回答。
以前在苑囿,常父总能凭经验,发现越潜有意瞒他事。
随着越潜年龄增长,常父已经很难分辨他说的是实话是虚言,臭小子心思重,让人看不透。
夜晚,一老一少坐在一起饮酒,木案上摆着丰盛的食物。
几杯酒下腹,常父喃喃自语:我被俘时,我儿子只有九岁,他们母子如今说不定还活着。要是还活着,这么多年过去,我儿子也长大成人了。
即将过年,常父忽然忆起亲人,相隔千里,不知生死。
越潜为常父酌酒,静默不语。
他很少思念亲人,那些人都已经作古。当初被俘时年纪又小,数载时光,亲人的样貌也很模糊了。
常父打量越潜,唏嘘:得有你这般大了。
呷上一口酒,越潜说道:差不多,小我一岁。
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子。常父夹起一块烧鹅肉,放入口中咀嚼,满嘴肉香。
美食令人心旷神怡,治愈人心。
搁下竹箸,舀口羹汤喝,常父悠悠道:阿潜,要是有朝一日,咱们能回到云越,就到融人管辖不到的南郡生活,你想做什么?
从未有过这样的设想,越潜稍作思考:大概是搭建木屋,开垦田地,当个农夫吧。
半坛美酒下腹,常父喝醉了,他摇摇晃晃起身,回屋睡下。
越潜独自一人饮酒,陪伴他的只有影子。
明天便就过年了,日子过得飞快。
隐隐记得云越国王宫过年时,会在宫中举行篝火会,喝果酒,一般这时候还会举行斗牛活动,极其热闹欢腾。
不知融国王宫在过年时有什么活动,公子灵又是如何过年?
越潜不认为自己思念某人,不过是在这静寂的夜里,带着几分醉意之下,一个身影出现在脑海中,并萦绕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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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勇士在堂下角抵(摔跤)助兴,勇士袒胸,身穿短裳,腰系彩色宽腰带,抱在一起对搏。两人你进我退,我退你进,互不相让,如同两头角斗的野兽。
席上众人有的捋须,有的激动拍掌,有的吆喝助威,国君看得兴起,问左右:诸位不妨猜猜谁能赢,猜中寡人有赏!
众人纷纷应和,场面越发热闹。
国君问坐在身边的昭灵:阿灵觉得呢?
昭灵看得津津有味,听到父王问他,笑道:大家都猜红带赢,那儿臣就猜紫带赢。
国君道:输的可是要罚酒。
系红带的勇士体格更魁梧,而且进攻凶悍,系紫带的勇士单是气势上就输了一大截。
太子举杯饮酒,听见昭灵说紫带赢,他点了下头。
原因很简单,紫带勇士一直在保持体力,而红带勇士大量流汗,体力消耗大。
果然没过多久,红带渐渐露出败相,紫带越战越勇,将红带压制在地上,反败为胜。
整个角抵过程相当精彩,国君很满意,叫道:两个勇士上前,寡人有赏!各赏金十爰!
两名勇士立即上前叩谢,喜不自胜。
国君一向慷慨,兴致来了,见谁都打赏。
不到半日,国君重赏各路杂耍的技人,角抵的勇士,说笑逗趣的倡优,更别说那些惯于阿谀奉承的宠臣,他们受到的赏赐更为丰厚。
昭灵讨赏,牵着国君衣袖问:父王,儿臣呢?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被罚喝酒,昭灵是少数几个猜紫带勇士获胜的人。
国君笑问:孩儿想要什么奖赏?尽管说来!
对于角抵的勇士,一开口就是赏金十爰,对于疼爱的小儿子,更是有求必应。
昭灵说:父王,儿臣听闻近日辰国使臣进献宝物,其中有一对象牙爵,精巧可爱。父王,儿臣斗胆,想跟父王讨要一只象牙爵。
听到象牙爵三字,大臣之间窃窃私语,申少宰脸上露出慌乱之情,抬起袖子,擦了把汗。
国君爽快答应,并说:一只仅能独饮,两只才能对饮,寡人赐你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