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宰看来,越潜性命堪忧,即便他有命抵达孟阳城,身为奴隶,在繁重的劳动下,恶劣的环境里也活不了几年。
越潜慢慢弯下身,将鞋子穿上,他不赞同:不必麻烦,我去浴间洗。
卧床三日,蓬头垢面,身上都有股血腥与药物混合的臭味,虽说身上伤口不能沾水,但还是粗略清洗一下好。
之后流放的路途里,想要洗个澡,将是件奢侈的事情。
家宰立即过来,想搀扶越潜,被对方一把推开,就听他说:我走得动。
又说:劳烦家宰取一套粗布衣服来,我好更换上。
很平静,仿佛闲聊。
老奴今早从府邸带来一套粗布衣服,还有一双布鞋,都是新做的。家宰跟在越潜身旁,将人送至浴间,他边走边说。
这就有点奇怪了,别第里也有洒扫挑水的奴仆,用他们的衣服就行,为何得特意从城中的府邸里带来。
在女婢的帮助下,越潜洗了头,至于洗澡这件事,他全靠自己,没让任何人帮忙。
说是洗澡,其实只是擦身,湿巾避开伤口,往没伤口的地方擦洗。
稍稍收拾一番,越潜拿起家宰递来的衣服,那是件粗布制作的秋衣,而非夏衣。
明显考虑到当他抵达云越故地时,已经是秋天,需要长袖长裤来保暖,这般细心,会否是公子灵叫家宰准备的呢?
穿上衣裤,拿来一条布腰带缠绑腰间,就在此时,越潜摸到腰带夹层里有一样小物件,就一指长,一头宽一头尖,摸起来很平滑。
越潜把腰带的夹层扯开一个小口子,从里头发现一枚精美的玉器,是一件玉觽。
昭灵穿礼服时,会佩戴组佩玉,越潜对组佩玉上的每一件玉器都很熟悉,此刻在他手中的玉觽,便是从组佩玉上取下的玉觽。
觽,在成为礼器之前,它是一种解绳索的实用工具。
事实上,即便是成为礼器的玉觽,它仍有解绳索的功能。
奴隶的脚上戴着金属质地的脚镣,玉觽用不上,但它应该能解开束缚双手的绳索。
捏住玉觽,越潜心中百感交集,看见这么一件小东西,他瞬间明白公子灵想要传达的意思。
公子灵不肯见他,却还是摘下自己佩玉的玉觽,藏在衣带里,递交给他。
没有言语相告,只有这么一件充满意味的小物品。
把玉觽塞回腰带的夹层里,越潜将腰带牢牢系绑在身上,他走出浴间,告诉家宰:让士兵进来。
清早,士兵就已经在院门外等候,他们受太子差遣,前来押送越潜,要将他押往城郊码头。
最后一艘运载越人的奴船即将离开寅都,越潜也将登上这一艘船。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太子很可能会派人在路上杀死越潜,所以越潜不能被束缚住双手。
太子(烟):导演知道得太多了,一起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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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雨水滴落在脸上, 雨珠不大,带来冰凉意,越潜登上船, 望向河岸的码头,码头的树木因为雨水而越发显得青翠,生机勃勃。
越潜头上没有戴发冠, 仅是用布条束住发髻,身上的锦袍早就换掉, 穿的是粗布衣裳,他这幅模样是庶民打扮。
行走时, 时不时传出脚镣声,他的脚腕再次被戴上脚镣,他连庶民也不是, 是奴隶。
身后的士兵时不时发出粗鲁的催促声, 他们押着一大群越人登上这艘即将启程前往流放地的大船。
越潜走在人群之中,当他登上船时, 大批越人已经在船上, 他们被要求整齐站在一起,由随船的官吏清点人数并做登记。
这是寅都的最后一批越人, 人数不少,越潜粗略一看,船上约莫六十余人, 正在登船,或者即将上船的有二十余名。
就在那二十余名越人之中,越潜寻觅到常父的身影,还有那个在城根集市有过一面之缘的越人男孩越娃子。
当时越娃子在集市哭泣,被两名士兵押走, 还引起集市百姓的义愤。
过去,都站好了!
一名士兵命令越潜往前走,嫌他移动速度慢。
越潜拖着脚镣慢慢行走,动作仍不见加快,任由士兵驱赶,他走进越人队伍里头,所站的位置是中央,因为个头高大,面上毫无惧色,使他此时像是这群狼狈越人的领导者。
高大的个头,粗实的四肢使得越潜引人注目,而且每一个注意到他的人,都发现他身上带着伤。
脸庞苍白露出病容,行走时一只手臂护在腹部,脚步缓慢,分明是个伤重未愈的人。
越潜看向那些尚在登船的越人,他打量常父,多日不见,常父除去身上的衣服脏些,头发蓬乱外,变化不大。
常父刚登上船,抬头往船上一望,认出越潜,又惊又急,但见到对方那张淡定从容的脸,又似乎意识到什么,渐渐也平静了。
越娃子紧随常父上船,他偷偷扯动常父的袖子,常父便牵住越娃子的手,带着他默默走至越潜身边。
他这个老头子,实在想不到时隔多日还能遇见越潜,臭小子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混成这样,和他们一样得踏上流放之途。
身侧的常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越潜见到他眼中的忧虑。
越娃子不认识越潜,好奇仰起头打量对方,只觉得这人好高大,但又似乎很虚弱。
越潜和常父之间没有交谈,不想被士兵发现他们认识,是老熟人。
船上的士兵众多,数十双眼睛盯着越人,越人沉默不语,低着头,显得很顺从。
九十三,九十四,九十五九十五名。
等越人全都上了船,一名官吏在木牍上记录这批流放人员的总数,回头跟随船的一名武将闲谈:这是最后一批,忙完活正好回城!唉真是份苦差事,不是日晒就是淋雨。
天上飘着小雨,官吏被雨淋湿官袍,拍了拍肩上的雨珠,抖了抖袖子。
武将没理会他抱怨,而是命令士兵:将越奴都押下舱!
士兵将越人逐入囚奴的专用船舱,舱门小,人比较多,且越人都戴着脚镣,进舱的速度很慢。
越潜站在一旁,往岸边望去,最后看一眼寅都郊野的景色,就在这时,他发现码头上的一棵大树后面,不知何时停靠着一辆四驾车。
再熟悉不过的马车,那是公子灵的四驾车!
离得远,只能看到车帘子被卷起大半,车中有个模糊人影,越潜认得,正是公子灵。
即便走至人生尽头,他恐怕也忘不了此人的模样。
挨受鞭笞也好,再次沦为奴隶也罢,对越潜而言都不算什么,他的心如同石头一样坚硬。
唯有公子灵,那是他的软肋。
意识到公子灵前来送行,越潜心中不是滋味。
强迫自己从码头那辆四驾车上收回目光,越潜挤进人群里,猫下身,钻入昏暗的船舱。
很快,他的身体消失在舱口,隐入黑暗之中。
即便再眷念,再不舍。
越潜不知道,当船起锚扬帆时,外头的雨停了,阳光明媚,在大河前方出现一道彩虹。
昭灵正要放下车帘子,无意一抬头,看见河面上的彩虹,他愣愣望着它许久。望向彩虹,便不必去看那条正在驶离的船,去想那个戴着脚镣,被士兵押上船的人,此生再不会相见。
拉下帘子,遮挡去车厢外的阳光,昭灵身处于阴暗中。
能想象越潜此时在拥挤,黑暗的船舱里,和他的族人们在一起。
也许常父也在那条船上吧。
昭灵清楚大船通往的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然而越潜放弃优渥舒适的生活,选择了这样一条路。
公子,要回城吗?
车厢外传来御夫卫槐的声音。
昭灵道:回去吧。
身靠在车厢,听着车轱辘滚动的声响,昭灵自言自语:我编织了鸟笼,不也是将你放飞了吗?
恩情,赏赐,殊宠,就像一只笼子,想将这人囚于其中,最终,还是只能放手。
我俩,这算是两清了吗?
载有越潜的大船沿河南下,昭灵乘坐的马车往反方向行进,就像两条背道而驰的直线,它们永远不会交汇。
这个事实,真是令人肝肠寸断。
河水奔流向前,河面上的船只如同一叶舟,船身被推动,被摇晃,船舱里挤满了人,空气浑浊,越人到此时才敢发出声音,他们抱怨,哭泣,咒骂。
越潜抱胸坐着,背贴靠舱壁,他在昏暗的环境里闭目,忍受身体的不适,黑暗中,仿佛看到一辆驰骋的四驾车,它越来越遥远,消失在寅都城门的入口。
这几天早就习惯伤痛,此时感受到的痛感,并非来自体表的鞭伤,倒像是来自心脏。越潜手指在腰带上摩挲,摸到藏在腰带里头,一件小巧圆润的玉觽。
常父见他模样痛苦,心中焦虑,问道:怎么伤成这样?快到有光的地方,我帮你看看伤。
有光的地方,是指舱门所在的位置,舱门上留有通气的孔洞,给船舱输入空气,带来有限的光源。
常父伸手去拽越潜手臂,见他不肯动弹,也没做其它反应,十分反常。
毕竟是抚养越潜长大的人,常父从越潜身上瞧出端倪:不大像是因为伤痛,倒有些像是在难过。
常父叹声气,说得无奈:你啊,公子灵待你不薄,这又是何必呢?
虽然臭小子一声不吭,常父也能猜测到是怎么回事,越潜很可能是自己要求被流放,否则堂堂一国公子岂会保不住自己的贴身侍从。
好好的公子灵侍从不当,宁愿被戴上脚镣,重新成为奴隶。
不知道是该感到绝望,还是期许。
常父此刻已经意识到,唯有回到云越故地,越潜的脚下才有根基,这一去多半是条死路,也可能是条活路。
前路漫漫,未可知。
昭灵返回城中府邸,见家宰已经从别第归来,并且他带来一把宝剑。
双手将宝剑递上,家宰道:昨日太子派人到别第送还佩剑,说是数日前,越侍将剑遗留在太子别第上。
越潜的佩剑。
四天前,越潜被太子绑在树上鞭打,鞭打前还被除去衣物和身上佩戴的物品,包括这件佩剑。
太子派人送回来,正是因为他知道这是昭灵赠送越潜的宝剑,于是归还昭灵。
抚摸剑身,它光灿灿耀眼,仿佛是柄新剑,可想而知越潜平日里很爱惜它。
当初赐越潜宝剑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那时,昭灵道:越潜,从今往后,我要你用他护我周全!
那时,越潜应道:是,公子!
捧着沉沉的宝剑,昭灵心忖:越潜,你可真是言而无信。
另有一件物品,越侍让老奴转交公子。家宰从衣兜里取出一样物品,用一块布包着。
布中包的物品应该不大,一时昭灵也没想到会是什么,直到家宰打开包裹的东西一件木质的蛇形项坠。
绳索断了,是被越侍自己扯断。今日老奴在门口送行越侍和士兵,越侍忽然回过头来,把脖子上佩戴的项坠扯下来,掷给老奴,还叫老奴交付公子。
家宰手中的蛇形项坠还连着一截长绳,断口不平整,绳索确实是被扯断的。
认出家宰手中的物品,昭灵顿时懵了,家宰的手一直举着,见主人没接,才发现主人那副模样不对劲,似笑似哭,难以琢磨。
家宰的手往前递,昭灵终于取走蛇形项坠,将它捏在手心里,捏得很紧,以致家宰担心会捏坏了。毕竟是木质的东西,材质低劣,不同于金玉。
公子灵一手提越潜的佩剑,一手握越潜的项坠,孤零零往主院走去,他那身影是如此寂寥。
别看公子灵年纪轻,做事却很果毅,家宰总觉他和太子俩兄弟性格是有些类似的。
今日越侍乘船离开寅都,踏上流放路途,不说公子灵难过,即便家宰也感到惋惜。
公子灵会难过属于人之常情,毕竟他和越侍是那种关系,家宰这般想。
他如此年少,经历的事情太少,还需历练。
人嘛为一件事能难过多久呢?对一个人又能执着多久呢?
也许半年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午后时分,天空又下起雨来,还是小雨,家宰进入主院,请示主人晚餐要吃些什么,惊讶见到站在檐下的公子灵。
他站的地方离屋檐较远,没能挡住雨水,相反雨水往身上淋,淋湿发冠和上半身的衣服。
公子灵似乎是在看雨,又显得漫不经心,被雨淋了还不自知。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我终于还是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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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站在藏室的大庭院里, 昭灵发现四周的景物竟有些陌生,他很久没来过这个地方了。
曾经有一段时期,昭灵总是往藏室跑, 因为那时,藏室里有一名叫越潜的奴工。
过往如云烟般,让人回想起来, 已经是如此飘渺,不真实。
小公子。
听到唤声, 昭灵回头,看见守藏史景仲延就站在藏室入口, 他还是以前那副模样,一身熟悉的黑色官袍,脸上有把稀疏的胡须, 笑容很亲和。
似乎景仲延一直是这幅模样, 昭灵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他,到十多年后的今日, 都没有任何变化。
景仲延着急招手, 感到惊讶:还真是小公子,快进屋来, 外头下着雨。
雨很小,以致昭灵没留意天空飘着雨,这几日都是阴郁天, 也习惯了。
昭灵加快脚步,进入屋中躲雨,他在空旷的藏书室里找个位置坐下,扫视室内的书架,悠悠道:还真记不起, 上一次过来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