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自新君继位起,每月十四至十六总要免朝三日,从前朝臣们只觉新君勤勉,每月歇上这三天无妨,便也无意过问。如今这雪一下,更不免有人庆幸还好能免朝。
腊月十六日,苏曜在清朗月色下回到紫宸殿。宫人们早已备好热水,以供沐浴。
他褪去外衣,只一袭雪白中衣穿在身上,边踱向汤室边问:“静母妃没过问?”
随在身侧的小宦官束手回道:“静太嫔这两日不曾来过。”
苏曜足下一顿,正穿过殿门望向汤室中缭绕热气的眼眸之中,凌意一闪而过。
下一瞬,他又笑起来,姿态恣意地步入门中,往汤池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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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欣云苑的汤室中,热气氤氲满室,顾燕时缩在浴桶里,毫无防备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兰月在屏风后为她叠着衣裳,闻声一哂:“姑娘这几日疲累,又受了冻,真该好好泡一泡。一会儿水凉了姑娘喊奴婢一声,奴婢添热水来。”
“嗯,好。”顾燕时应声,鼻音很重,听来闷闷的。
泡得无聊,她伸手抓住一片泡在水中的玫瑰花瓣,捏在手里叠来叠去。
她已病了三日。其实高烧已退,别的风寒症状也已不见踪影,唯独鼻塞还在,显得声音很难听。
现下泡在热水里发汗,她期盼自己明日能再好转一些,让她好赶紧到紫宸殿去。
否则——债虽不急着还,可她刚低头说了“愿意”,就称病躲了三天,看起来就像在与他较劲。
她哪里敢跟他较劲呢?
顾燕时想起他眯起眼睛的狐狸笑容,在热水里都禁不住地打寒颤。
她想起志怪话本里总将女狐妖描写得极度可恶,现下才知,明明男狐妖更可怕。
女狐妖最多不过蛊惑人心,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男狐妖……却会直接把人掐死。
顾燕时想得怨恼,双手一揪,捏在手里的花瓣就碎掉了。
院外,一道暗影伏于窗边,静观院中行迹。
俄而有宫女自后院行来,托盘中端着瓷碗,瓷碗中盛有汤药。
汤药正热,药香随热气渐次飘散,暗影目光一凝,转身疾步离开,隐遁于夜色。
他一路避着人,不多时,进了不远处的另一方院子。入得屋门,跪地一拜,禀明了适才所见。
嫣太嫔姿态婀娜地坐在茶榻上,手中正端着碗牛乳燕窝,瓷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恹恹搅着,听言轻笑:“我就奇怪,这几日怎的都不见她往紫宸殿去,合着还真喝上药了,看来这病不假。”
说着,她舒心地吁了口气:“这小丫头真不中用。我当她有多大本事呢,倒在这节骨眼上病了。”
“也罢。”她信手将那碗燕窝往手边的榻桌上一撂,“她病着是最好的,省得碍眼。你往她身边的宫人身上使使力,让她继续病着吧。”
“诺。”跟前的宦官一叩首,便无声地退出去。嫣太嫔凝神,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她环顾四周,细看着房中陈设,越看越是憋屈。
先帝驾崩后,新君尊封了一位皇贵太妃、两位贵太妃、八位太妃。自昭仪至贵姬们的主位一律尊为太嫔,足有二十九位。
若按先帝晚年时的光景算,她是这二十九人里最为得宠的。可宫中却不看这些,只论资历,她这方院子就成了二十九位太嫔中最差的。
就连那新封的静太嫔,都住得比她宽敞些。
她才不受这委屈呢。
嫣太嫔心底早已拿定主意要爬上去。她要找回昔日当宠妃时的风光,谁都别想碍她的事。
第12章 花瓣
顾燕时好生在热水里泡了半晌,再沉沉地睡了一夜。翌日天明,身上果然又清爽了不少。
她起床简单梳洗了一番,就躺回床上继续安养。兰月在榻上支起榻桌,端来早膳方便她用。她边吃边听兰月说:“听闻方才陛下去向太后问安,出来时好巧不巧地又碰上了嫣太嫔。”
“又”。
顾燕时嘴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一小块酱菜,羽睫抬了一抬:“嫣太嫔常去这样巧遇?”
“可不是么。”兰月嗤笑,“也就咱们从前消息不灵通,玉骨她们说起来都头头是道。说来也没办法,陛下去向太后问安,总有些必经之路,容易让人添这份心眼。”
顾燕时听着,静静地舀了口白粥送入口中。
自从晋封太嫔,她的日子就好过了,连粥里用的米都好了不少,又香又甜糯。她细细品着,若有所思,等一口粥吃净,黛眉浅蹙地缓声道:“我不太明白。嫣太嫔对陛下也好,陛下对我也罢……都是于理不容的事情,太后不管么?”
“您也知道,陛下不是太后亲生的。”兰月一边说,一边帮她剥了个煮蛋,“这些事……一时没闹出什么风浪,太后许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吧。若是惹出议论来,总是要管的。”
言及此处,兰月忽而一滞:“……姑娘。”
“嗯?”
“您说……”兰月沉吟了一下,“若是闹大了太后就会管,咱们何不先下手为强,把嫣太嫔的事捅出去?她行事不端可是不少人都知道的,只差有人给她闹大。”
顾燕时摇头:“跟她互咬,搞不好就两败俱伤了,不要这样赌。”
她咬了口煮蛋:“且先看看吧,我总觉得她不会轻易把我的事情捅出去。那样闹得陛下脸上不好看,万一查下去摸到是她,她以后会更难成事的。”
说着语中一顿:“但她或许会先有些别的动作。”
兰月原正沉吟着,觉得她此言很有道理。乍闻末一句,禁不住心头一紧:“什么动作?”
“这我也不知道。”顾燕时抿唇,“咱们且多留意吧。我仔细想过,先帝那个时候妃嫔那么多,大多见过一两次就抛之脑后了。而她不仅能得盛宠,还谋得了一个贵姬的位子,可见她有些心思。”
“姑娘说的是。”兰月颔首,眉目间隐有忧色,“奴婢会多加小心。一应吃食皆有陶成先验过试过,若还不放心,奴婢可在旁边盯着他。但其他地方……怕是难以面面俱到。”
“没关系的。”顾燕时吃完了煮蛋,拿帕子擦掉唇上沾的蛋黄,“你帮我取些花瓣来,昨晚沐浴用的那种玫瑰瓣就好,我有用。”
“好。”兰月福了福,退出卧房,依言去寻花瓣。
冬日里百花颓败,没有鲜花可用,一应花瓣都是春时晒干留存下来的,经水一泡香气浓郁,但不泡水就是又薄又小的一片,分量极轻,稍稍有风一触,就会随风而动。
再至入夜时,顾燕时等宫人们都退出去,自己摸黑爬起来,拎着盛花瓣的小竹篮,蹑手蹑脚地溜向房门,而后蹲下身,在离房门约莫一尺的地面上,撒下了一排花瓣。
接着她又走向窗户,每两片花瓣之间隔上一寸距离,在每个窗沿上都整齐地摆了一排花瓣。
做完这一圈,她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躺回床上,顾燕时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哎……”
她嫌自己笨,只能想出这种蠢办法来设防。
白日里她细作思量,觉得吃食上已有防备。除吃食外,最易下手的地方该是日常所用的香料。
可熏香一类,她素日是不太用的。香囊倒用的多,但都是成日挂在房中,又缝得紧实,这几日她整天整夜地在房里养病,想在香囊中添东西并非易事。
是以她思来想去,最该设防的,该是有人悄无声息地潜进房里来。若是那样,香囊这样的东西指不准就要被整件掉包。
再不然,万一嫣太嫔胆子够大,趁夜在她房里下些更要命的药呢?
只是,也不知她这蠢办法管不管事。
顾燕时提心吊胆地昏昏睡去,睡至半夜,身上又难受起来,筋骨酸痛地发了热。她几度想醒,又醒不来,便在不适中继续睡着。
不知睡了多久,她忽而觉得冷,好似有凉风在身侧窜。身子盖在被里觉不出什么,脸颊却被刮得凉飕飕的。
这阵阵清凉让她一时清醒了三分,顾燕时黛眉紧锁,睁了睁眼,迷蒙中好似看见不远处的一扇窗户开了条缝。
浑噩之间,她一下子想起自己昨晚的猜测,心弦紧绷起来。然而精力不支之下,她很快又无力地昏睡过去,坠入混乱的梦乡。
她再醒来时,已日上三竿。稍稍睁眼就觉阳光明亮,她一下坐起身。
兰月见状,疾步上前:“姑娘又烧起来了,多睡一睡吧。”
顾燕时僵坐在那儿,回想恍惚中所见的画面,一时不知是梦是醒。
兰月看着她虚弱发白的脸色,不免担忧:“姑娘?”
“你……”顾燕时定一定神,“你何时进来的?”
“早上呀。”兰月不解地看着她,“约莫卯时,怎么了?”
顾燕时扫了眼地面,门前地上的花瓣随着有人进出,自是被动了,现下已被扫净。
她咬咬牙,忽而下床,踩上木屐就往窗边冲。
“姑娘?!”兰月大惊,恐她受冻,忙取了件外衣追着她披上。
顾燕时先看了看最近处的窗子,见窗上花瓣整齐如旧,又跑向早些时候注意到的那扇窗。
定睛的一刹,顾燕时倒吸了口凉气。
——原本整齐排了一排的花瓣,只剩下了角落处的两片,余下的都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
可面前的窗子是好好关着的。
她一时手脚发冷,战栗着攥住兰月的衣袖:“你进屋的时候,这扇窗关着么?”
兰月望了眼:“关着的,都关得好好的……怎么了?”
“传太医……”顾燕时强自按捺心惊,还是禁不住身上的战栗,“快……传太医来。”
“已传过了,太医一会儿就到……”兰月边打量她,边伸手将她扶住,“究竟怎么了?”
顾燕时夹在虚弱与惊恐之间,身上一软,几欲栽倒在兰月怀里。兰月不敢贸然唤旁人进来,强自扶着她,她缓了好几息才勉强缓过来些,借着兰月的力,一步步地挪回床上。
躺回去又缓了半晌,顾燕时惊魂不定地说起了昨夜所见。
兰月听罢,亦大惊失色,生怕顾燕时今日的症状并非病情反复,而是中毒。
片刻后太医到时,欣云苑的卧房里正一片死寂。太医上前搭脉,主仆两个都提心吊胆地等着,等不多时,就闻太医说:“太嫔这是又受了凉,寒气侵体以致病情反复。臣再为太嫔开几副药,太嫔多喝上几日,便该好了。”
“只是如此?”顾燕时心神不宁地追问,太医面露惑色,兰月更直接地问他:“不是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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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毒?”
紫宸殿的内殿之中,天子立于铜炉一侧,随手将刚剥下的橘皮丢进炉中,任由橘香伴随哔啵声响一并荡出来。
他衔着笑,信步踱开,手上将刚剥出的橘子拣出一瓣,丢进口中:“她何以这样问你?”
“臣不知。”太医低低躬着身子,“静太嫔并无中毒迹象,臣如实禀了话,她们便没再问了,臣也不好探问缘故。”
皇帝撇了下嘴角:“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