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一声熟悉的猫叫传入耳中,顾燕时怔神之间,一道灰色的小影子扑到了她裙摆上。
“喵!”阿狸仰头,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又叫了声,她茫然抬头,才发现自己已走进欣云苑的卧房了。
苏曜回头,伸手将正往她身上爬的阿狸“摘”下:“小丑八怪,别闹。”他的手指在阿狸毛茸茸的脑袋上一点,再将它放到地上,阿狸立刻蹿走,溜得飞快。
顾燕时深吸气,不许自己再发愣了。
发愣没有用。他想把她塞进先帝的陵寝只需要一句话,礼部就会照办。她不想与先帝合葬,得自己尽力才好。
苏曜盯着阿狸缩去角落的小影子正撇嘴,小母妃低着头,安安静静地从他面前走过去。
他目光微转,看到她行至矮柜前去沏茶。他一时不知她怎的突然有这份闲心,悠然跟在她身后,想给自己也讨杯茶喝,却见她将茶沏好,就直接递给了他。
苏曜眯眼,一壁接过茶,一壁凝神看她。
顾燕时低着羽睫:“快晌午了,陛下想吃些什么?”
苏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朕不挑食。”
她点点头,就吩咐兰月去备膳。而后让旁的宫人都退下去,踌躇了片刻,她轻颤着拉住他的手:“你……想干些什么?想听琵琶么?我弹给你听。”
苏曜反手一攥,将她的手反握住。
好凉。
他觉得自己攥了块冰。
他饶有兴味地垂眸看她,她察觉到他的注视,羽睫轻颤不止。
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已有一阵子没见过了。两个人渐渐熟悉起来,她已随他抱随他揉,他若招惹她,她小脾气说来就来。
苏曜想到她方才议起死法都大大方方,却被合葬吓成这样,愈发觉得好笑。
他信手将茶盏放下,用力将她一抱。
顾燕时在他怀里打了个寒噤,但很快平静下来,一动也不敢动,随他如何摆弄。
苏曜衔笑,搂着她,一步步往茶榻蹭。
他在茶榻边坐下,就势将她揽坐在膝头,她偏一偏头,明眸望着他,又问:“你想不想吃点心?我可以去做……”
苏曜勾唇:“原来母妃大献殷勤是这个样子。”
顾燕时低下头。
她听出了他的揶揄,心生局促。
她知道自己献得并不好。
讨好人这件事,她并不在行。
苏曜搂着她躺下,她很乖,身子往旁边挪了挪,脸依旧伏在他胸口。
他视线微凝,手指轻轻抚弄着她的脸:“但母妃知道吗,有些事做得太过刻意,就没趣了。”
顾燕时神色一紧,仰起脸,柔软的声音打着颤:“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想要什么,你说……”
“啧。”他垂眸,神色变得冷淡,“不知道啊。是母妃有求于朕,怎的还要朕费心?”
他一边说着,揽于她腰际的手一边缓缓抚至她颈后。
两指将她白皙纤瘦的脖颈一捏,他慢条斯理地对她说:“或许直接要了母妃的命,于朕于母妃都省心。母妃觉得呢?”
顾燕时蓦然僵住。
他手上分明未施力气,她却已然觉得窒息。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他眼中看出几许说笑的意味。但那双深如寒潭的眼中什么也没有,平淡得寻不到分毫情绪,就好像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是认真的。
她吸着凉气,心底的冷意一阵更甚一阵。
她并不意外他会这样想,因为杀她实在太容易,远胜过在朝堂上争得不可开交。
他方才的不肯,更像是在生徐同的气,天子的傲骨让他热血冲脑,不肯退让。
可现在他冷静下来了,要改主意也轻而易举。
她搭在他胸口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脖颈僵硬地问他:“被掐死……疼吗?”
“不知道啊。”苏曜声音慵懒,“朕又没被掐过。”
话音未尽,门口人影一晃,宫人们端着午膳进了屋来。
苏曜抬了抬眼,便坐起身:“用膳了。”
说罢,他就起身走向膳桌。
顾燕时犹自愣在茶榻上。
他神情变得太快,快到仿佛适才显露的杀意都是她的错觉。
正因如此,才更可怕。
第41章 哄骗
苏曜立在桌边等了一等,见她没反应,侧首看过来。
四目相对间她忽而回神,打了个激灵,慌忙应声:“哦!”
继而她忙下床,踩上鞋子,行去桌边。
他很“守礼”地等着她先落座,自己才坐下,夹起一个虾仁,送到她碗里。
她低着头,眼帘抬也不抬一下。夹起虾仁正要吃,他笑吟吟道:“母妃多吃点,如若殉葬,怕是没几顿好吃了。”
顾燕时头皮发麻,麻到四肢百骸都被牵得不适。虾仁被僵硬地送进口中,却吃不出味道。
不知不觉间,她就这样食不知味地用了一整顿午膳。
午膳后她照例抱过阿狸来玩,只当消食,却也魂不守舍,常要阿狸扒拉她好几下她才能反应过来。
待得苏曜喊她午睡,她倒因筋疲力竭睡得很快很沉。再醒来时竟已至傍晚,她睁一睁眼,透过笼罩四方的幔帐依稀可辨房中灯火昏黄。
他走了?
顾燕时猛地坐起身,一把揭开幔帐。坐在茶榻上读书的苏曜遥遥抬了下眼皮:“真能睡。”
“……”她一时好似松了口气,又好似更多了三分紧张。匆忙下榻,跑去屏风后好好更了衣,不安地走到他跟前。
行至近前,她才看到阿狸竟睡在他身边,小小的身子盘成一个团儿,与他贴得极近。
他也看了一眼阿狸:“该用晚膳了——母妃吃了睡,睡醒吃,跟阿狸有一拼。”
他的口吻轻松如常,就像朝中之争尚未开始的时候,就像她现在并未命悬一线。
语毕,他扬音:“传膳。”
顾燕时抿唇:“我睡久了,不太饿……先不吃了,去小厨房为宵夜煲个汤。”
苏曜视线微抬,眼眸眯起。
还记着献殷勤的事呢?
小母妃好认真啊。
不过,汤可以喝。
他噙笑点了下头,顾燕时就出了门,去小厨房。
她事先没说自己要来炖汤,小厨房便也没能提前准备,拿来就能直接用的食材并不太多。顾燕时看了看,觉得熬一道鸡汤便好。鸡汤不易出错,要熬得鲜香浓郁又很要费些时间,正可让她自己静一静。
她便这样在小厨房中闷了近两个时辰,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自己过去这十几年。待得鸡汤熬好,她回房端给苏曜,就又拉着兰月又出了卧房,到外屋说话。
好香。
苏曜舀起鸡汤,饮了一口。抬眸间正睃见她安静出去的一抹余影,目光微凝,起身放轻脚步,行向房门。
房门前立有屏风,以免被人一眼看到内室。他在屏风后驻足,竖起耳朵静听外面的窃窃私语。
“……我小时候养过两条小鱼,养了三四日就死了,不知是什么缘故,但想来是我没照顾好。你为它们也烧一份吧,嗯……就备上二两银子的。”
“还有些七七八八的……我也记不清了。嗯……比如下雨天无意中踩死过蜗牛,家里养的小狗咬死过别家的鸭子,却也不知有几只。这些你一并置办了吧。再去庙里上柱香,替我赔个不是。”
苏曜听及此处,明白了。
——这是要还受生债啊。
传说人在阴曹地府里都有本债,一生的善恶皆记于其中。种下的善因会结善果,做下的恶事也要一一偿还。
如此便有些方士会助生者在活着时为自己做下的恶事提前烧纸,谓之“受生债”。
债先这样清掉一些,人在地府的日子就会轻松一点,投胎或许也能更快。
这些说法苏曜都听过,却嗤之以鼻。这般认真安排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竟还将小鱼小蜗牛都算上了。
苏曜一声低笑,隐觉外面的交谈已至末处,便先行这回茶榻,风轻云淡地继续品起了鸡汤。
顾燕时很快也回到房里来,边走向他边问:“合口么?”
他嗯了声。
顾燕时抿一抿唇:“我先去沐浴更衣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有点微不可寻的发虚。
说完她也不唤宫人,自顾去衣柜前取了寝衣,便往汤室取了。
他又喝了口汤,视线落在她清瘦的背影上,一时在想,他是不是把她吓过火了啊?
真好诓。
不过这副乖乖的不敢凶他的样子倒很有趣。
他啧了一声,心下暗自拿定注意——三日,再等三日他就不吓唬她了。
免得把小鹌鹑吓破胆。
是夜,顾燕时在又一场大汗淋漓后昏昏入睡。苏曜知她今日心神不宁,很“善解人意”地没有多折腾她,却在夜半之时听到一阵低低的呜咽。
他睡觉极轻,呜咽声响了两次,他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