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噎声,心悸之下呼吸颤了颤,身上的伤疼涌上来,她体力不支,身子缓缓地跌下去。
苏曜脾气很好地蹲身:“看在你家里为官多年的功劳上,朕也不是不能跟静母妃求求情,但你得给朕个机会。”
张氏抬眼,一双眼睛惊慌失措地盯着他看。
他轻哂:“江湖的事,你究竟如何知道的?”
张氏颤抖道:“臣妾是……是做梦……”
苏曜站起身:“还是赐死吧。”
语毕他转身就要走,张氏大喊:“陛下!臣妾没骗您!”
“备鸩酒给她。天热,冰镇了喝吧。”他足下没停,她继续嘶吼起来,喊得声嘶力竭:“是真的!臣妾说的都是真的!陛下——”
这回他终于停住,他转过身,视线凌凌盯在张氏面上。
张氏怕到极致,手从木栅间伸出来,拼命地向前够去:“陛下饶命!臣妾已经……已经什么都说了!臣妾一个字都没敢瞒!”
苏曜蹙眉,觉得她这副样子不像在说假话。
可真的是做梦?
有意思。
他轻哂,复又举步往前走去,吩咐林城:“拿供状来,朕看看。”
张氏急于剖明心迹,闻言紧张地喊道:“臣妾可以再说给陛下听!”
苏曜无心理会,大步流星地走出牢房,去了林城的书房。
整理好的供词就在林城案头,苏曜坐到案前,拿起来读,不知不觉读得津津有味。
怎么会有这么好玩的事情。
张氏说她做梦梦见小母妃帮他料理了江湖上的事情,还梦到他封小母妃做了皇后?
他都不敢做这种梦。
再往后看,张氏的梦竟还十分细致,梦到他在民间各处首饰铺子定制小家具给小母妃玩,他设想了一下那个场景,实在甜蜜温馨。
她看到的是将来?
他忍不住这样想,眉宇轻皱着将一整份供状看完,抬眸问林城:“你怎么看?”
林城苦思:“淑……张氏方才的神情,看着倒不像在说谎。但这事……”他顿了顿,“臣还是觉得其中有诈。”
苏曜沉吟一笑:“如何有诈呢?”
“臣一时也想不清。”林城一喟,“可这种鬼话……总没可能是真的,陛下封静太妃为后这种事,怎么可能?”
“朕倒动过这心思。”苏曜温声直言。
林城愕然:“什么?”
“只跟母后提过一句。”他说着,又笑一声,“母后气得大骂了朕一早上。”
林城哑然:“那淑妃便不当知道……”
不当知道却偏偏知道了,还直接看到了静太妃封后那日,难不成真是看见了将来?
有那么一瞬,林城心里也动摇了。
却听苏曜说:“但这事是不对。”
林城浅怔,就见苏曜将一沓供状尽放在桌上,一页页地翻找,终于在其中一页上满意地停住,手指敲了敲:“你看。”他轻笑,“静母妃很喜欢那方小院子是不假,朕也有心再为她添置些东西。可初时找民间的铺子做,只因急于向她赔不是,想着民间的铺子人脉广,更易召集大量工匠赶工,强过旧宫的尚工局。若日后再要类似的东西,朕吩咐尚工局去慢慢置办就是了,何苦这么麻烦,还去各个民间的铺子采买?”
林城细想,滞住:“陛下说的是。那这事……”
他顿了顿:“臣再审一审张氏?”
“不必了,她应该没骗你。”苏曜淡声,“谁让她着了魔就不好说了。”
林城沉息,神思渐渐清明:“陛下是觉得……有人让张氏从心里信了这些?”
“嗯。”他颔首。
“可为什么?”林城皱眉。
“为了说给朕听。”他道,“朕若没在意这点疏漏,或许就信了她的话了。”
他若信了,小母妃的嫌隙不仅能洗清大半,他多少还要寄希望与她,盼她真能像张氏所说的那样,帮她扫清江湖纷争。
算盘打得真好。
林城眉头越皱越紧:“可这疏漏……也太明显。他们与咱们交手那么久,还能不知宫里有尚工局?”
“疏漏这么明显,你不也没发觉不对?”苏曜扫他一眼,“朕第一遍看过去都没发觉。想想先前当真在外置办过东西,便不觉得这有什么了。这就像是……”他语中一顿,笑着摇起头,“你知不知道金扁担的笑话?”
林城浅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于民间穷苦人家而言,王公贵族的日子难以想象,有人想到宫里有钱,就觉得“皇后娘娘挑水用金扁担”。
相比之下,若张氏说出的话是旁人编给她听的,编出皇帝为了美人豪掷千金的戏码,已算很在行了。
苏曜舒了口气,起身离开:“查一查淑妃身边的人。”
“诺。”林城颔首,随他一道离开,迟疑半晌,唤他,“陛下……”
“嗯?”
“静太妃……”林城咬牙,“已十之八九是不干净了,陛下就没什么打算?”
“有啊。”苏曜噙笑,“他们不是要朕信她?朕就信着,给他们看看。”
他说着侧首:“你把盯着顾家的人都撤了,让顾元良觉得你不疑他了。朕这边,也会好好待静太妃。”
“只这样?”林城满目疑惑。
苏曜又道:“同时你再放出风声,就说,朕会对这些人赶尽杀绝。朕倒要看看,静母妃这条线他们究竟要怎么用。”
林城心弦一紧:“说是真元教?”
“说真元教管屁用。”苏曜摇摇头,“倒也不必提大正教,就把尉迟述的名字放出去吧。”
林城深吸气,垂眸不言。
苏曜看看他:“怎么了?”
“陛下可想好了?”林城屏息,“这消息散出去,他们不免要拼个鱼死网破,到时我们……”
“朕想好了。”苏曜沉声,“朕想了许久,在旧都外遇刺之后,他们就未再有过什么大动作。朕带静母妃去逛集那日遇到的厮杀应是他们在赌朕出门时或许会疏于防备,后来大奇山一行,他们根本就没杀到朕跟前,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嫁祸真元教。”
“是以朕觉得。”他口吻放缓,一字字释开林城心头的担忧,“他们在那次行刺时也已损兵折戟,元气大伤。目下若要拼个鱼死网破,正是咱们可以笑看鱼死的时候。”
林城点点头:“那静太妃……”
“走了。”苏曜仿若未闻,忽而摆摆手,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林城看出他不愿多提静太妃的事,声音噎住,暗自摇头。
.
三日后,废去位份的张氏被送回张家,名曰幽禁。但这样的幽禁也算给足了面子,只消张家行事不刻薄,她就还可锦衣玉食地过一辈子,远好过被打入冷宫。
顾燕时闻讯觉得如此很好。因为张氏虽然烦人,但只消不在她面前碍事,她也就不大在意,反倒是要背负人命于她而言更为恐怖。
宫里乱七八糟的传言可多了,好多人都说有什么冤魂索命,她可不想张氏变成鬼找她算账,她打不过的。
苏曜听说她这样的想法,笑得倒在床上:“哈哈哈哈哈你怎么怕这个!”
“笑什么笑。”她坐在床边,忿忿地推他,“你不怕鬼吗?白衣服长头发红嘴唇,站到床前找你索命,你不害怕?”
“讲道理。”他还在笑,笑得轻搐,“厉鬼索命,被索命的人会变成什么?”
顾燕时滞了滞:“……也变成鬼?”
“是啊。”苏曜咂嘴,“那万一被索命的这个法力更高怎么办,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吗?有病啊?”
顾燕时:“……”
她觉得他在胡说八道。
可是听起来好有道理。
“别自己吓唬自己。”他坐起来,将她拥住,又倒回去,“不然我杀了她试试?”
“……别!”她立即按住他的嘴,摇头,“不至于……”
他眯眼,看看她惊慌的脸就知她还是怕鬼。
鹌鹑真是什么都怕。
他双手轮流揉着鹌鹑,还在笑。
.
顾宅,顾白氏晨起去巷口的摊子上买了些早点。热粥与面饼一道拎回家,直接拿去了顾元良的书房。
夫妻两个时常这样在外买东西吃,顾元良见她拎着食盒进来就笑了,一井坐到桌边,边出边说话。
“我看外面的人少了些。”顾白氏沉吟道,“是不是没人盯着咱们了?”
顾元良一哂:“我说过,有了前阵子那一遭,无踪卫是要信咱们的。”
顾白氏面显迟疑,心下还是觉得他那番安排颇有挑衅之意,怕无踪卫反倒疑心更深。
顾元良端起粥碗,大口喝着粥,又拣了两小块酱菜丢进嘴里,嚼了嚼:“这酱菜不错,脆的。”
顾白氏点点头:“那铺子的酱菜一直不错。”
顾元良又道:“一会儿给阿时送些去,她应该也喜欢。”
“嗯。”顾白氏复又点了点头,也夹了块酱菜,送进口中。
之后夫妻二人就沉默起来,直至一顿饭用完都没太说话。待得下人进来收拾了碗筷,顾白氏才又说起:“宫里那个淑妃的事,好似了了?”
“是了了。”顾元良凝神,“皇帝信了多少,咱们且看看再说。”
顾白氏低下头:“我怕阿时出事。”
“帝王多疑,要出事早便出了。”顾元良神色平静,“淑妃所言处处都是向着她的,他此时宠她还来不及。”
“这倒也是……”顾白氏抿一抿唇,不再多言其他,只着人又去巷口多买了些那道小菜,打算送给阿时尝尝。
天气更热一些,落了几场急雨。雨水弥漫令炽热的暑气减缓了些许,却变得更闷。顾燕时素日喜甜,夏日里犹爱在闷热里喝些甜甜的冰饮,苏曜一日走进灵犀馆的卧房,就见她端着碗正喝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