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 月芙的困意更少了,忍不住摸摸他刮过胡子后光洁的下巴,道:“殿下希望我留下,然后独自离开吗?”
赵恒捏住她纤细的手指,在掌心轻轻揉弄,颇有些煎熬和矛盾。
“嗯。”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好似十分肯定,“那天干燥寒冷,风沙漫天,还会有战事,不宜常住。我这两日仔细研判过凉州和龟兹送来的军报,也查阅了过往三十年的战绩和吐谷浑、吐蕃如今两位君主的事迹,若我猜得不错,恐怕再有两个月,到六月里,就要有一战,那里不安定,你留在这里也好。”
皇帝和太子都未将即将到来的战事放在心上,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只是,他这样说,也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只是自欺欺人,为她留在这里找借口罢了。
“是吗?原来殿下是这样想的。”
月芙轻轻地问一声,心里闪过一丝失落。
她知道赵恒是个固执又嘴硬的人,方才那一番话,一定不是他的真实想法。但听到后,仍免不了觉得有些失望,仿佛他真的想将她从身边推开一般。
不过,她心中亦明了他这样说的缘由。先前是她先欺骗他、利用他,即使道歉过、解释过,也无法让他完全相信。
赵恒听不出她那一句平静话语里的情绪,只是闷闷地“嗯”一声,翻了个身仰卧着,不再面对她。
月芙张了张口,想同他说什么,最后到底将话咽了下去。
婚后的第四个夜晚,两人都有了满腹的心事。
第二日一早,月芙醒来时,枕畔已了无痕迹,赵恒又在她还在睡梦中时,从寝房离开了。
她的脸色有些恹恹的,一边举着木梳梳头,一边问:“殿下呢?”
素秋回:“殿下坊门才开时就起来了,匆匆用了朝食,去书房取了点东西就出门了,未曾说要去哪里。”
月芙心底的失落更强烈了。
她想起新婚后醒来的第一个清晨,身边也是这般空空荡荡。可那一天,他是留下了话的,交代自己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今日却一句话也不曾留下。
她自然不会疑心太重,只是两相对比之下,差别立现,不得不让人多想。
也不知他是不是还在计较去凉州的事。月芙叹一口气,没再多想,梳洗好用过朝食后,便带着素秋和桂娘一起理了理库房,挑出几样厚实的料子,于午后乘车出门,前往东市,寻到熟悉的铺子让做成适合在西北秋冬的风沙中穿的衣裳。
待付好定金,预备回府的时候,月芙忽然遇见了许久不见的崔氏。
崔氏正带着儿子阿翎在一处卖糖人的铺子前逗留,看来应当是难得外出采买,便带着儿子一道来看看。
过去在杜家时,两人是妯娌。崔氏因是崔汲一脉的远亲,又生了杜家的长孙,在赵夫人面前十分受关照。她不曾做过对不起月芙的事,但每一次赵夫人苛责月芙时,她皆冷眼旁观,是以月芙对她实在亲近不起来。
如今两人之间已没了妯娌的关系,月芙更加不想同她多说话,于是只看一眼,便要带着素秋等人离开。
只是,崔氏仿佛有所察觉,在街头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一眼就看见月芙,立刻将阿翎交给身边跟随的下人,笑着迎上前来喊:“阿芙,果然是你!”
月芙不得已,只好停下脚步,微笑着冲她颔首,态度间带着几分的疏离。
崔氏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像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一般,一手掩唇,“哎呀”一声,道:“是我疏忽了,如今不该再叫‘阿芙’,应当是八王妃了。”
她说着,便退后一步,略行一礼。
月芙只笑着请她不必多礼,虽不欲与她多说,但料想她这样主动地上前问候,一定是想说什么,遂静等下文。
果然,崔氏在她身边看了一眼,有些诧异地问:“怎不见八王?”
“殿下公务繁忙,今日是我一人过来的。”
“公务繁忙?”崔氏重复了一遍,面露异色,“可方才……”
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要让旁人追问下去。
月芙不愿顺她的意,便只笑吟吟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崔氏碰了一脸灰,面色讪讪,不甘心将话咽下去,只能自顾自道:“方才我带着阿翎从平康坊过来时,远远的好似见到了八王殿下,他的身边还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两人走得有些近,我本以为是你,可现下看衣着……哎,隔得有些远,大约是我看走了眼吧,你别放在心上,新婚燕尔,正该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崔氏一面观察月芙的脸色,一面又絮絮叨叨说了两句暗示咸宜公主脾气大、难伺候的话。
月芙的心里起了个疙瘩,有些听不进她的这些唠叨,打起精神应付两句,便匆匆告辞。
素秋将崔氏的话都听在耳中,上车后,迟疑着劝两句:“娘子,崔大娘子兴许只是信口胡言,她素来是这样的性子。又或者,殿下身边的娘子,是哪位公主也说不定呢。”
月芙叹一口气,摇头道:“不论她说的真假,回去问一问殿下就知道了。”
她相信赵恒的为人,即便心里有些难受,也不想只听旁人的一句不知真伪的话便先在心中埋怨他。
素秋见状,不再说什么。
东西市是长安城中商贩云集的地方,往来行人络绎不绝。马车行到东市与平康坊之间的道上时,遇上一阵壅塞。
“娘子,前面的好像是殿下。”车夫朝前张望一番,赶紧回身告诉坐在车中的人。
月芙听罢,忍不住掀开车帘,循着车夫指的方向看过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前方,的确有一个熟悉挺拔的身影正牵着马儿,沿路慢慢前行。
他身边除了杨松等两三个侍卫,也的确如崔氏所说,还有一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
他们背对着这边,缓慢前行,偶尔说一两句话,皆没有察觉身后的注视。
月芙仔细辨认了片刻,才认出那名年轻女郎,正是先前皇帝、太子等人为赵恒挑选的王妃人选,王家十四娘。
“娘子,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素秋显然也看到了,越发小心翼翼地问。
就连车夫也察觉到不对,一时不敢吱声,有些后悔方才的心直口快。
人群前方的赵恒将王十四娘送至马车边,站在一旁看着她登上马车。
月芙深吸一口气,摇摇头,重新坐回车中,道:“算了,不必过去,先回府吧。”
只是,车夫才应一声“喏”,拉着缰绳继续控制着马儿缓缓前行,要在路口处朝西面行去时,前方的赵恒却忽然感觉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一眼就看到了他们的马车。
他瞥见车夫有些为难和闪躲的神色,不禁皱了皱眉,冲身边的杨松交代几句,便将手里牵着马的缰绳递出去,转身逆着人群前行的方向,朝马车行来。
“娘子,殿下看见咱们的马车了,就要过来了。”车夫在前面小声提醒,将马车停到路边,主动下去,向赵恒行礼,掀开车帘。
素秋左右看看,自觉地下车,将月芙身边的地方让出来。
月芙咬了咬下唇,忍着满腹疑云,冲赵恒微笑,道:“我才去一趟东市,正要回府,可巧遇见殿下。殿下可还有别的事要处理?若有,我便先回去,不打扰殿下——”
话还没说完,赵恒已经面无表情地大步登上马车,阖上车门,沉声道:“回去吧。”
“喏。”车夫连忙应声,重新赶车上路。
车轮缓慢滚动,车身摇摇摆摆。
月芙低着头,好半晌没有说话,更没像以往那样,主动往赵恒的身边靠近。
赵恒抿着唇,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慢慢道:“今日的事情都已处理完了。”
“哦。”月芙的回应十分简单,似乎不大想说话,更没有直接问方才的那一幕。
赵恒反而觉得有些局促,一时想开口,可话到嘴边,又成了一句疑问:“今日怎想起要来东市?”
月芙依旧低着头,一眼也没再看他,道:“我找了些料子出来,送来给东市相熟的绣娘,做几身衣裳。”
“嗯。”赵恒见她问话就答,却仍然不问方才的事,越发不知如何开口,想了想,又道,“今日是几时起的?我走时,你还睡着……”
说到这儿,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月芙已然抬起头,用一种失落又惆怅的眼神无声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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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郎君
她就这样一声不吭地与他对视, 红润地唇瓣抿成一条线,目光盈盈,看起来既委屈又可怜。
赵恒在她地眼神里先是不自觉变得面目严肃, 然后又慢慢软化。
他搁在膝上的一只手悄悄收紧, 迟疑了好一会儿,慢慢凑近几分, 试探着问:“生气了吗?”
月芙扭开脸,有些不想同他说话,只轻轻哼一声, 便重新低下头捏着系在腰间的香囊, 不住地揉捏。
她从前是不敢这样的。
在家中的时候,与继母不亲近,下面又有一双弟妹, 她从来都只能做个知礼懂事地长姊。在杜家地时候,尽管杜燕则口口声声说着将她放在心上, 但面对赵夫人的为难, 却从没哪一次真正替她说过一句话, 她自然更过得小心翼翼。
只有在面对赵恒的时候, 才会偶尔不自觉地袒露任性娇气的一面。
就是这样,她也不敢真的生气,只是不吭声地等着赵恒的反应。
然而,许久过去,都没等到任何回应。
月芙忍不住悄悄抬眼朝旁边飞快地看过去。
赵恒坐在旁边,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心里涌起一阵凉意, 随即一点点忐忑起来, 生怕反而因此惹恼了他。
可若现在就主动示好,她又心有不甘。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思,一路无言,直到回到府中。
下车时,月芙一手扶着车缘,一手伸出去想扶着素秋递来的一边胳膊。
只是,还没等素秋上前,赵恒已先一步托住月芙的手肘,待她稳稳地踩到地上后,又立刻松开,道了声“我去书房”,便转身大步走开。
素秋察觉到两人的气氛不对,连忙过来故作轻松道:“天热了,昨日冰了些醪醴,娘子要不要饮一小杯?”
月芙颇有些无精打采的,没将她的话听进去,只是一个劲往庭中走去,直到进了屋,将发髻上的珠钗、铜篦除下来,才后知后觉道:“去弄些来吧,我想饮一杯——多取些,你们也分几杯。”
素秋愣一下,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醪醴,这才赶去后厨,再回来时,手里提着食盒,从里头取出半壶醪醴,倒进酒盏中,递到月芙的手边。
浓稠的酒浆在盏中显得有几分浑浊,微微晃动,便散发出芬芳馥郁的气息。
月芙捧着酒盏小小地饮了一口,微微冰凉的液体顺着喉管流淌进腹中,总算暂时压住心中的情绪。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方才去了书房的赵恒踏进屋中,手里还拿着一册书。
见月芙正捧着酒盏喝酒,他不禁皱眉,挥手让其他人出去,一言不发地放下书,走到她身边将酒盏从她手中取走,道:“怎么喝起酒来了?便是不高兴,也不能胡乱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