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半,田径赛事正式开始。
被清空了的跑道外响起不同班级此起彼伏的加油声,一阵高过一阵。陆知序立在跑道内侧,一边给相机对焦,一边瞧一旁正在奔忙的杜薇薇。
距她几步之遥的草坪上,杜薇薇正被堆在脚下的功能饮料包围着,她一面拿手背遮投射在脸上的阳光,一面招呼众人拿饮料分发给即将上场的选手。
和陆知序这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校园记者不同,杜薇薇总是热衷于一切她认为有意义的事情,运动会的消息刚刚下达时,她就在学生工作处报名做了志愿者。
过午的阳光略微扎眼,陆知序看着发间带汗、气喘吁吁的杜薇薇,忍不住按下快门,将她的侧脸照了下来。
这一张照片拍得极好,光下粉尘扑朔,映衬得照片中人的侧脸如油画一般稠艳。
陆知序盯着照片欣赏了一会儿,刚预备抬手,招呼杜薇薇过来看,她面前的那一块阳光就忽然被人遮住了。
她还没抬起的手一顿,就在仰头的瞬间瞧见了穿一身白色运动服的晏行川。
“替我拿着。”晏行川站在她身前,将一瓶没喝两口的矿泉水递到了她手边。
语气过于理所应当,陆知序一哽,好半天才把“薇薇那边不是有物品保管台吗”这种煞风景的话咽了下去,将饮料接了过来。
接过饮料后,陆知序才后知后觉地在晏行川的那身无袖运动服中回过了神,她有点发愣地举着那瓶饮料,问他:“你这是……要参加比赛?”
“嗯。”晏行川在扎眼的阳光下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她手中的相机:“待会儿要是有拍得不错的照片,记得发给我。”
陆知序微微出神:“好。”
在她的记忆里,晏行川一贯都是个不太喜欢体育运动的人。
高中三年的运动会,他一次也没有参加过,公司安排团建,集体去健身房打卡时,他也总是借故推托。她手底下的项目经理还曾经吐槽,晏总对健身房的反感,约等于她对晏总的反感。
却没想到,他居然会在班里报名运动会的项目。
陆知序一面出神,一面不自觉地将相机的焦点对准了人群之中的晏行川。
三千米长跑的参赛选手比短跑要少上一批,但几十个班加起来也有几十人,远远看去颇为浩荡。
而这浩浩荡荡的人群中,陆知序镜头下的晏行川正气定神闲地匀速前进。
这大概是晏行川头一次参加长跑比赛,他起跑的姿势并不比别人好看多少。然而,当相机的焦点不止一次聚焦在他身上时,他却始终都保持着均匀的速度和力量,既不显得吃力,也不显得颓靡,在一堆气喘吁吁的参赛选手当中,怎么看怎么透出一股鹤立鸡群的挺拔气质来。
活脱脱像是来走秀的。
陆知序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领先于人群的晏行川,将相机调成录像模式,转向了终点线。
三千米很快就到达了尾声,起先还算势均力敌的几十名选手这会儿已经拉开了不止一圈的距离,陆知序在跑道内侧看着即将冲线的晏行川,不知怎么,忽然替他生出了一点紧张来。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捏紧自己刚出一点汗的手心。
正值她紧张之际,跑道中的一个学生不知怎么,忽然开始冲刺。
他十分倨傲地斜了一眼陆知序所在的方向,而后仰头越过红白相间的塑胶跑道,径直冲向草坪,将她连人带相机一齐撞了个人仰马翻。
剧烈的撞击之下,陆知序直接在草坪上滑出去半米远,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听见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一阵发黑。
周遭传来乱哄哄的杂声,有人七嘴八舌地在她耳边问“怎么样”、“还好吗”,她倒吸一口凉气,只觉胳膊和膝盖两处传来火辣辣的疼。
眼前的黑暗还未散去,耳中剧烈的轰鸣稍作平息,她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撑着地半坐来,艰难道:“没事。”
一面说,一面还试图爬起来。
下一瞬,一只手将试图爬起来的她捞进了怀里。
那只手的主人身上带着新鲜的汗水气息,陆知序发黑的视线还没来得及彻底清晰,便在一片昏沉中清晰听见了那人胸口如雷鸣一般的剧烈心跳声,而后是一点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木香。
她幅度很轻地挣扎了一下,刚准备问点什么,那人的声音便从她头顶落了下来:“别动,你先缓一缓,医生一会儿就来了。”
是晏行川。
陆知序在听见他声音的瞬间安下了心,她半躺在晏行川怀里,慢慢调平呼吸。半晌,发黑的视线才终于恢复正常。
周围的嘈杂的关切仍没有散去,赶过来的七班同学和附近的老师一股脑儿地围在她身边,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她喘了口气,目光最前方,刚刚撞倒她的那个学生正低着头向她道歉:“对不起啊同学,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儿吧?”
陆知序一愣,旋即才在和她道歉的那人眼中流露出挑衅里想起,这人就是上午的那位“你给我等着”。
他仿佛精神分裂,一面在嘴里十分说着歉疚的话,一面在眼神中透出明晃晃的挑衅,仿佛在说:“我就是故意的,怎么着,你来打我啊!”
陆知序疼得额角沁出了一层冷汗,见了这人更是直接气笑了,她咬了咬牙,才准备开口骂人,晏行川便忽然抬手,轻手轻脚地拿纸巾替她将额头上的那层汗拭去了。
陆知序:“……”她刚要干什么来着?
见她没什么反应,那人便愈加放肆,他将自己那张脸凑得离陆知序更近,阴阳怪气道:“哎呀,可真是不好意思,你怎么摔得这么严重啊——”
他的话没能说完。
下一瞬,晏行川十分柔和地冲陆知序笑了一下,他抬手将陆知序扶稳坐好,而后起身,一拳挥向了那人始终没能闭上的嘴。
周遭再次陷入一阵剧烈的混乱之中,晏行川面带微笑地朝那人肚子打了一拳,声音比冰雪还要冷:“再多说一个字,我打碎你的牙。”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江子昊:惊,我校高冷男神竟是最强斗殴王!
晏行川:……
第18章
“全校六千八百多名学生,晏行川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动手,他考虑过后果吗?!”
校长办公室里,陆知序抱着伤腿坐在沙发上,低头听校领导们痛心疾首地申斥晏行川的罪行。
“如此行径——”年近四十的教导主任唾沫横飞,几乎要将自己气厥过去:“性质特别严重,影响特别恶劣,我们坚决不能姑息。”
三个小时前,众目睽睽之下,晏行川骤然对那个撞倒陆知序的学生发难,下手毫不留情,直接将人打倒在了地上。
周遭围着陆知序的同学闻声回首,当场被他手下的狠劲儿惊得一懵,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赶忙上去拉架,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附近的老师们顺着骚动赶来,一阵兵荒马乱之间,陆知序瞧见晏行川冷冷一笑,而后堂而皇之、毫无顾忌地在那人头顶撂下一句威胁:“再有下一次,我弄死你。”
小跑着赶来的老师们气还没喘匀,就率先被他这番打打杀杀的言论震了一下,当即出离愤怒,指着晏行川咆哮:“你是哪个班的?!”
下一秒,咆哮的那位老师就认出了这位闻名遐迩的年级第一。
他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好半天才咬牙切齿地瞪向面前的一地狼藉,怒气冲冲地将晏行川和另一位当事人带离了现场。
陆知序见事态不好,张口便准备向老师解释。
却不料,她还没来得及出声,肩膀就被人轻轻按了一下。
“我这边没事。”晏行川对自己的处境没有半点担忧,只越过那位老师要吃人的目光,动作轻柔地朝陆知序弯下了腰,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先去医院处理伤口,我一会儿去接你。”
说话的声音轻且柔和,像很小的时候拿一把糖哄她的大人——几乎带着点劝哄的意味。
陆知序一怔,而后才在余光中瞥见,不远处的跑道上,几名身穿白大褂医务人员正抬着担架向她走来。
她将眉头一皱,刚要反驳说不必这么着急去医院,就被看似温和的晏行川强行送上了担架。
学校去医院的路并不算远,但晏行川请来的医生却十分尽责,不单十分细致地替陆知序处理了胳膊和膝盖两处伤口,还为她提供了一整套的脑部检查。
等她从医院赶回学校时,太阳都已经快下山了。
赛场上的选手和底下的观众走得七零八落,陆知序一眼没瞧见晏行川,身上又没带手机,火急火燎之下,干脆直接拖着她那条一瘸一拐的伤腿冲进了教务处。
教务处里正吵得热火朝天,陆知序推门进去时,清晰听见了激烈的争吵声中,夹着几句晏行川的名字。
见有学生来,里头正争得面红耳赤的几位老师安静了一瞬,其中一位认得陆知序的年级组长探出头来,错愕地看了一眼她膝上的绷带,问:“知序,你怎么来了?”
“老师们好。”陆知序深吸一口气,向面前的这群老师鞠了一躬:“我是高二(七)班的陆知序,下午被撞倒的学生,晏行川打架事件的当事人之一——我想了解一下,学校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陆知序带伤而来,态度又十分诚恳,教务处里的几位老师纵然生气,见了她也不免要稍稍冷静一些。
他们各自沉了一口气,而后派出一人与她交涉,言辞尽量温和:“你是来问我们准备怎么处分晏行川的吧?”
陆知序:“是。”
出言的那位老师长长叹息了一声:“陆同学,我们能理解晏行川在当时的情况下对你的帮助。但是,撞倒你的同学也不是故意的,晏行川不仅毫不理睬别人的解释,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动手打人——学校决不能容忍他这种野蛮的行为。”
“那位同学不是无心。”陆知序抬起眼睛,平静道。
“他不是无心,他就是故意的,并且,他在撞倒了我之后,还特意跑到我面前幸灾乐祸。”面前的老师被她的话说得一愣,陆知序微微挺直了脊背,继续道:“因此,我不认为晏行川同学的行为应该被定性为恶意伤人,老师,他是在见义勇为。”
“晏同学当时即将冲线,离运动会三千米的冠军只有一步之遥,而为了帮助被报复的同学,他选择放弃个人荣誉——我承认晏行川有行为不妥的地方,他不应该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更不应该当众动手。但我想,学校应该酌情考虑这件事情的性质,而不是一刀切地指责。”
陆知序眼神清亮:“如果老师们不相信我说的,我们班的江子昊同学可以作证,那人之前便扬言要报复我。观众席里应该也有同学看见,他是在跑步过程中,故意往我那里冲的。”
教务处里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半晌,坐在办公椅上的校长才清了清嗓子,抬头望向陆知序,郑重道:“我们会考虑你说的情况的。”
出了教务处后,气喘吁吁的杜薇薇直接在办公楼下堵住了陆知序。
“班里有人看见你去体育场了,我过来找找看。”杜薇薇额角还挂着汗,一瞧见陆知序便小跑过来搀她,喘气道:“老曹给你开了晚自习的假条,让我给你送过来。”
一面说,她一面将假条从上衣兜里掏了出来:“反正这几天运动会,晚自习除了看电影也什么别的安排,你先回去休息吧。”
“好。”陆知序慢慢应了一声,在杜薇薇的搀扶下缓缓向校门口走去,片刻后才在大门边与她道别:“你不用送我,我回去就几步路。”
说完,她就一个人出了校门。
陆知序膝盖上的伤原本就不算严重,经医生妥帖包扎后,只剩行走时还有一点轻微的刺痛。杜薇薇瞧了一眼她的伤,也不强求,只略一点头便自行回教学楼了。
陆知序支着腰吸了一口气,正准备慢慢挪回去,胳膊便冷不丁地被一只忽然伸过来的手握住了。
刺眼的夕阳光晕扑面而来,她眯了眯眼睛。
手肘处隔着衣料传来温热而干燥的触感,她在逆光的剪影中看见了来人,眉眼仍旧不甚清晰,模糊的五官里却透出一点叫人熟悉的宽纵。
她轻轻笑了一下,叫出来人的名字:“晏行川。”
“嗯。”漫天晚霞之下,晏行川低头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握着她胳膊的手微微松开一些:“安医生给我打了电话,说你已经回来了,我就在校门口等一等。”
说着,他又顿了一下,目光轻轻落在她膝盖处的绷带上:“还疼吗?”
语气轻缓,尾音几乎消散在了夕阳里,陆知序被他盯着的膝盖轻轻抖了一下,伤口处忽然不受控般生出了一点酥麻来。
“还行。”她喉头一阵发紧,略有点不自在地后退了半步,转移话题道:“那什么……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
深橘色的夕照犹如某种浓稠的油画色调,晏行川不等陆知序回答,便径直将她按在了自己的自行车后座上,踩着脚踏将她送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