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出成绩的时候,晏行川的家庭医生才给他擦过一点酒精退烧。
他怕陆知序在学校里见不到他会担心,当下就拿手机给她发了条消息。
结果等了半个多小时也没等到回复,他才想起来,陆知序一向不喜欢往学校里带通讯工具。
他低头思索片刻,转头给江子昊发了消息。
那会儿正是课间,老曹才公布完成绩,江子昊一边在座位底下给他连发十二个惊叹号,说他考得如何如何好,一边打字问他到底吃什么才能益智补脑。
他耐着性子敷衍了两句,转头便问陆知序的情况。
江子昊瞥了一眼还在问晏行川病情的陆知序,直接同他道:“陆陆正跟老谢说悄悄话呢,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晏行川:“……”
他摁灭手机,莫名有点不爽。
面前的晏行川垂着眼睑,神情里也没流露出多大的不满,但陆知序却下意识看出了他的不高兴。
她有点不知所措地愣了一下:“我那会儿……”
晏行川的喉咙缓缓滚动了一下。
他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嗯?”
陆知序一边组织语言,一边想她要是说“我那会儿是在问你的病情”,是不是会显得过于小题大做,晏行川含混的声音就响在了耳畔。
短促的尾音微微上扬,仿佛带着某种危险的信号。
她眉头一挑,没忍住仰头看了一眼晏行川,不可置信道:“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这种飞醋也要吃?
晏行川:“……没有。”
语气干巴巴的。
陆知序盯着晏行川,故意上前,飞快地朝他眨了下眼睛:“真的没有吗?”
晏行川的小指蜷曲了一下:“没有。”
没有才怪。
半晌,陆知序才捏住他的小指,有点无奈地说:“你不是知道谢与杭喜欢薇薇么?”
晏行川一愣:“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陆知序收起唇边的笑,轻轻叹了口气:“那天我捡那本字典的时候,你就差把他俩不对劲写在脸上告诉我了,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又不是傻子。”
晏行川:“……”
“对了,还有件事。”
陆知序一边说,一边松开手,侧身从自己的书包里掏了一摞练习册出来,对晏行川道:“这是周末作业,要写的地方我都给你圈好了,老曹让我给你送过来,你记得写。”
晏行川:“……”
满室温良的气氛在这堆练习册被拿出来的瞬间就被打破了。
晏行川把陆知序手里的作业拿过来扔到一边,抬手捏住她的手腕,叹了口气道:“知知,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他低头望向她,语气无奈:“我现在还是个病人——你就不能晚点再跟我说作业的事吗?”
陆知序被他凑近的耳尖红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刚准备说那行吧,余光就忽然从沙发上飘了出去,停在了晏行川家阳台的那棵盆栽罗汉松上。
她进门时没来得及好好打量这间两居室,这会儿再看,却在房间的布局里看出了一点诡异的熟悉来。
晏行川买的房子并不大,大概是买的时候就确定了这地方将来只会有他一个人住,所以和陆知序家一样,这里除了主卧,连间客房也没有。
和陆知序从前见过的模样截然不同。
但阳台上的那株罗汉松却一如既往,树根处还长着一个小小的疙瘩,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从进入这个小区起就浮现在脑海里的那点怀疑被慢慢扩大,陆知序看了两眼近在咫尺的晏行川,下意识问:“我们是不是在这儿见过?”
——时间太过久远,她已经记不清了,但下意识的,她还是把心里的话当着晏行川的面问了出来。
她的瞳仁里盛着两个小小的晏行川,这么仰头看人时,就显得格外真挚。
方才还当着她的面信誓旦旦说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晏行川看着她的眼睛愣了一下,才低声道:“大概吧。”
“你大概没见过我。”晏行川看着她:“但我见过你。”
但我见过你。
在小区楼下、在这里,在很多个故去的梦里。
陆知序被他的目光看得舌根发紧:“什么时候?”
晏行川稍停片刻,才轻轻说:“你那时候你比现在小一点,和你父母来这边小区看房子,看的就是我现在住的这一间。”
陆知序脑海里模模糊糊的记忆并没有出错。
那天的确是个黄昏,晏行川跟着中介看了好几家小区的房子,始终也没遇见合适的,于是有点烦躁的在阳台上吹风。
才初中毕业的陆知序就是那时候撞进她眼里的。
她不知刚从哪个角落钻出来,高高扎起的马尾被碰乱了一点,低头在绿化带下走了一会儿,而后默默坐在了花坛一角。
晏行川的视力很好,陆知序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却看清了她混身散发着的可怜气息。
像只被人抛弃的流浪猫。
脏兮兮的。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两秒,然后就看见了在单元楼门口争吵的那对夫妻。
说实话,那对夫妻吵得其实并不大声,但晏行川却还是听出了他们语气里的怨怼。
他们的每一句争吵后都带着漫长的沉默,仿佛不睦已久,却又因为什么原因不能立刻分开,于是怨气越积越深,以至于只要一见面,就没法儿心平气和的说话。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对夫妻是陆知序的父母。
其实那天他也有隐约的猜测。
因为小小的陆知序就那么仰着头看他们两个吵架,她眼里盈着泪,却倔强得要命,使劲憋着不肯掉下来。
十五岁的陆知序比现在还要小一点,肩膀瘦得只剩下薄薄的一把,仿佛风一吹就要散架。
晏行川盯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看了很久,直到陆知序起身离开,他才惊觉自己出神的时间太长了。
平心而论,那个瞬间,晏行川并没有喜欢上陆知序。
但后来动心,或许也早已经在这初见的一面里显露了端倪。
晏行川眉骨微颤,低头看向面前的陆知序。
十五岁的她和十七岁的她区别并不大,仔细看时,现在的她还能和他记忆里模糊的那个人影重叠在一起。
他抬手碰了一下她的脸颊,像是要擦掉那个十五岁小姑娘脸上的眼泪。
“当时中介和我说,有个小姑娘对这间房子很满意,但她父母不知道为什么没松口,问我要不要买这里,我想了想,就答应了。”
陆知序的呼吸重重顿了一下。
模糊的记忆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清晰。
她艰难道:“那天……”
那天,她是不是狼狈得要命?
现在再回想起来,除了父母离婚那天,大概就属那天的她最狼狈了吧。
那之前,她以为父母只是工作忙,长久不能见面,所以相处起来略显尴尬;那之后,剧烈的争吵彻底打断了她所有的幻想,她的家庭,或许就是在那一天后彻底分崩离析的。
晏行川垂眼看她:“那天我很后悔。”
“要是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后来会这么喜欢你。”他朝陆知序靠近了一点,脸颊贴着她的眼睑:“那我那天一定会下去抱抱你。”
陆知序眼眶发酸。
晏行川的呼吸轻轻洒在她脸上,仿佛还带着很多年前的无能为力。
她深吸一口气,仰头、闭眼,贴上了他的嘴唇。
面前的人刚发过烧,嘴唇还带着微微发烫的温度。
晏行川轻轻动了一下,像是怕把感冒传染给陆知序,又舍不得推开面前的人。
许久,他才默默垂下了眼,凝望向陆知序的睫毛。
陆知序的眼睫毛很长,闭上眼时就垂下来一点,微微颤抖着,像一把形态优美的小扇子。
如今这把扇子正刷过他的眼睑,除了投下一痕鸦青色的阴影外,还额外带出了许多酥麻来。
像是在他心间刷了一下。
晏行川确实很后悔。
初见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陆知序的关注已经隐隐超出了心里的那根安全线。
他能察觉到心里长久筑起的堤坝正在坍塌,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有一天,他梦见了十五岁的陆知序。
梦里的陆知序脸上灰扑扑的,盈在眼里没落下来那滴泪衬得她那双略显幼态的眼睛愈发黑白分明,像一泓新淌的泉水。
他没有再站在高楼上,而是站在她面前。
这一次,他听见了自己心里轰的一声。
然后,他在自己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抱住了那个小小的陆知序,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他低头擦掉她挂在脸上的眼泪,说:“别哭。”
他没有哄过人。
后来他很后悔,自己没有哄过人。
陆知序的嘴唇有点凉,配上她发间柠檬洗发水的香气,像是一场来自很多年前那个夏天的梦。
但贴过来的时候,她的气息却又是炽热的,仿佛二十几年来,她表现在外面的所有冷淡都只是一层保护色,只有现在的她才是真实的。
晏行川放缓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