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看着陆知序,许久,陆宏明才踌躇道:“知序,你怎么出来了?”
陆知序慢慢抬起眼睛。
面前的这两个人是他的父母,他们已经很累了,陆知序想,她不能这么自私。
她不能因为想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家庭,就装作看不见家里的矛盾,还试图修补这段不可能修补的关系。
她该长大了。
陆知序看着已有疲态的父母,尽量平静地吸了口气。
她说:“爸,妈,你们离婚吧。”
这句话在脑海中晃荡时很艰涩,但真正说起来的时候,却又好像没这么难。
陆知序一面说,一面笑了一下:“我虽然还有一年才成年,但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我平时都住学校附近,不需要选择跟你们谁住在一起——”她顿了一下,又道:“不管发生什么,我始终爱你们。”
客厅里的灯光很暗,陆知序说完这段话,忽然听到了自己心里很轻很轻的一声叹息。
十几岁的时候,陆知序觉得父母离婚是这世上最大的事情,哪怕他们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吵架,她也觉得没有关系,只要她的家还是完整的就行。可二十多岁以后她才明白,让两个无法面对彼此的人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才是最折磨人的事情。
与其如此,不如分开。
陆知序是沈意和陆宏明的女儿,不是他们的枷锁。
第48章
经年的伤疤被揭开后,历久弥深的伤口终于大白于天下。
一片静寂里,陆知序听见自己很沉的一声心跳。
像是解脱,又像是另一层意义上的筋疲力尽。
陆宏明站在客厅那盏小灯的阴影里,半张脸被昏暗的灯光照得格外疲惫,他犹豫了一下,说:“知序,其实我和你妈妈……”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沈意开口打断了他。
“好。”灯光里,沈意神色平静,说:“那就离婚吧。”
*
隔天清晨,沈意去见了自己的同行——一位离婚律师。
沈意和陆宏明一起生活的时间太长,无法分割的东西又太多,彼此匀不出耐心来互相交涉,便干脆联系了律师来处理财产问题。
这场一地鸡毛的婚姻终于迎来了尾声。
陆知序吃过早饭,借口还有作业没带回家,便匆匆回了她那间公寓。
十月底的空气已有凉意,陆知序只身穿过冷风,一个人抱膝坐在了自己卧室的床边。
卧室里窗帘紧闭、光线晦暗,陆知序抱膝闭目,忽然觉得头疼。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是滚烫的。
在继被晏行川传染和迎着空调吹了一整夜冷风之后,陆知序终于发烧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陆知序烧得眼皮滚烫,连意识也在高温中被稍稍模糊了一点。
她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拿手机给老曹发了条晚自习请假的信息,就仰面倒在了床上。
卧室里光影明灭,陆知序意识昏沉,陷进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一片暗无天日的荒原,陆知序在荒原中穿行良久,忽然回到了那条旧胡同的老房子门口。
胡同周遭的声音很杂,吵吵嚷嚷地响在耳畔,带来一点生活的气息。
然而陆知序却一句都没听见。她站在老房子门口,看见沈意轻轻朝她笑了一下。
沈意问她:“知序,今晚想吃什么呀?”
梦里的陆知序并不知道后来会发生的一切,她看起来很小,小到还未领会世间疾苦,听见沈意问她,她就慢慢仰起了头,直白道:“想吃糖醋排骨。”
沈意仍是笑,笑容很淡,里面却一分杂质也没有。
老房子的光影在风里晃晃悠悠的,陆知序恍惚了一下,忽然看见了一辆婴儿车。
车里正躺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婴儿。
她下意识去碰那个婴儿的手,小孩子的手又软又小,全部展开又握起时,也只能包住陆知序一根手指。
然而十指相握的瞬间,陆知序还是感到了一点血脉相接的震撼。
画面一转,婴儿车的那个孩子忽然长大了。
他长成了一个粉琢玉砌的小孩,眼睛亮得要命,总是脚步不停地跟在陆知序身后,使劲喊她姐姐姐姐。
梦里的陆知序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忍无可忍地让这小孩闭嘴。
于是小朋友只好委委屈屈地闭嘴。
沈意听见动静,从卧室里出来,给他们一人递了一块巧克力,再笑眯眯地摸一下他们的头发。
落在头顶的掌心既温和又温暖,让陆知序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不远处,陆宏明正站在花圃的阳光下,整个人都被一圈虚虚的光晕围着,看起来既明亮又失真。他在花圃里朝沈意招手,笑着说:“小意,过来我这边。”
沈意便朝陆宏明走去。
她一步步走向院外,走向陆宏明,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梦里的陆知序在这一瞬间下意识感到了巨大的惶恐,她站在客厅里,想大声问那两个人要去哪里,也想追出去跟他们一起离开,可梦中的某种力量却将她困在了原地。
她看着那两个人,叫不出来,也走不过去。
沈意和陆宏明的身影就这么消失了,连带着跟在陆知序屁股后面叫姐姐的那个孩子,也一起消失了。
陆知序满头冷汗,再睁眼时,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片荒原。
荒原中,无数曾陪伴她后来又离开她的面孔骤然浮现。
是沈意在老房子里问她:“知序,搬家以后你就有自己的大房间啦,开不开心呀?”
也是陆宏明在花鸟市场陪她逛街,边逛边说:“小知知,你喜不喜欢吊兰呀,爸爸给你买一盆回去养在客厅好不好?”
无数声音在她脑海里浮浮沉沉,陆知序拼命想要抓住这一切,然而它们却终于如流沙一般,渐渐消逝在了掌心。
没有尽头的灰色荒原上,始终只有陆知序一个人。
陆知序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一如很多年前,二十一岁的陆知序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她父母离婚的消息,隔天再神色自若地去上课。旁人都以为她毫不在意,可没有人知道,两个月以后,陆知序看着银行卡里多出来的那一串数字,一个人在冷风里哭了一整晚。
陆知序在这场漫长的梦里哭得撕心裂肺,很久,才有一道模糊的声音忽然响在了她耳边。
“知知——”那人叫她。
陆知序抬起眼睛,那人的声音便更加清晰。
他说:“知知,我在。”
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猝然将她从荒原中拉了出来。
陆知序猛地睁开眼睛。
有清凉的、带着一点甜意的液体流进她干渴的喉咙,陆知序意识归位,而后在抬眼的瞬间看清了那人的眉目。
是晏行川。
不到一尺的距离里,晏行川正附身拿棉签沾湿她的嘴唇,动作既温和又专注。
而那对漆黑的瞳仁安安静静,里面装着陆知序本人。
见陆知序醒来,晏行川低头用前额碰了一下她的额头,轻声说:“还好,已经退烧了——你饿不饿?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
陆知序微微愣神,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还是在做梦。
从一个梦里掉出来,然后又掉进另一个梦里。
不管是温言细语的父母、吵吵闹闹的弟弟,还是眼前神色专注的晏行川,他们都只是一场陆知序臆想出来的美梦。
而梦的归处,还是一片不见天日的荒原。
陆知序抬起眼睛——眼前的晏行川眉目锋锐,目光如漆,认真凝视别人时,泼墨般的眼尾下会带出一点惊心动魄的专注,就好像天地万物都在一瞬间静止了,他眼里只有他注视的那个人。
这太像一场梦了,陆知序的眼皮掀了一下,默默想。
陆知序的自以为是只持续了两秒。
第三秒,晏行川就在陆知序过分怔愣的目光皱了皱眉,他再次抬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说:“是不是还难受?那我叫医生再过来一趟。”
一面说,他一面还拿出了手机。
语气过分鲜活,表现过分真实。
陆知序一怔,片刻后才忽然想起,回家之前,她已经把公寓的备用钥匙给晏行川了。
床边,晏行川拨通电话,轻轻说了一句“喂”。
陆知序吸了口气,在反应过来的瞬间直接抬手按住了晏行川的手腕,轻轻道:“我没事。”
陆知序的烧还没完全退,因此掌心格外灼热,晏行川犹豫了一下,跟那边的医生说了几句陆知序这会儿的具体状况,才抬手挂了电话。
打电话时,晏行川的声音很轻,眉头却始终皱着。
陆知序盯着晏行川看了两眼,将按在他手腕上的手移到他眉间,慢慢揉散了他皱起的眉,说:“不要不高兴。”
晏行川握住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声音很轻:“怎么生病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是个问句。
却又不像问句。
某个瞬间,陆知序清晰听出了这句话里的委屈。
晏行川的神色和语气都仿佛在问,我就这么不值得托付吗?
陆知序被他握住的手背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