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晏行川才慢慢垂下了眼,低声说:“你已经睡了四个多小时了,我刚到的时候,你正烧得厉害,半张脸都是红的,我当时很害怕——张医生来看过你以后,还问我,知不知道高烧是会把人烧坏的?”
“知知——”晏行川的声音闷闷的,语气却格外认真,他死死盯着陆知序:“你知不知道,高烧是会把人烧坏的。”
感冒和发烧的那个人是陆知序,然而晏行川开口的瞬间,陆知序却觉得,就嗓子的干哑程度而言,病了的人更像晏行川。
晏行川低头凑近她,像是咬牙切齿,又像是无可奈何。
他说:“要是我不过来……”
他没把话说全,陆知序却听出了他话里的未尽之意。
——要是我不过来,你该怎么办呢?
四个小时前,晏行川来公寓找陆知序,本是想跟她一起去学校,却没料到,会在大门半开的卧室里看见高烧不起的陆知序。
病中的陆知序嘴唇干裂,脸颊通红,整个人蜷在被子里时,像一株因缺水而致干涸的植物,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晏行川连心跳都险些停了一下,好半天才抖着手摸出手机给医生打电话,然后又翻箱倒柜地找酒精出来给她降体温。
医生在公寓里待了一个半小时,等到陆知序体温稳定以后,才开了药离开。
医生走后,晏行川就一个人坐在床边守着陆知序。
他看着病中的,十七岁的陆知序,忽然有种她是件易碎瓷器的错觉。
脸色那样白,就连在梦里都紧紧皱着眉,仿佛从没有睡安稳过。一双手使劲在虚空中乱抓,好像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从掌心溜走了,因此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惶恐不安。
晏行川只好附身握住她的手,低声叫她知知,再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说,我在。
这样的陆知序,这样的一个人。
晏行川想,要是他不来,这样不安的陆知序一觉睡醒,发现自己正发着高烧,躺在空无一人的卧室里,梦里那点惶然还没散去,如影随形的孤寂就跟了过来,那个时候,她该怎么办呢?
只是这样浮光掠影地想一想,晏行川就忍不住心疼起来。
他凝目看向陆知序,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把陆知序打包带走。像小王子保护玫瑰花那样,他想拿一个玻璃罩子把她罩起来,养在与世隔绝的b612星球,整个星球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样,外界的风雨、病痛、惶恐,还有伤心,就和陆知序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寂静的卧室里,陆知序对上晏行川的目光,很久,才慢慢叹了口气。
她将头轻轻靠进晏行川怀里,耳畔贴着他的心脏,低声说:“以后不会这样了。”
沈意跟陆知序说:“以后不会这样了。”
那是个美好的谎言。
但陆知序说的这一句不是。
她听着晏行川沉沉的心跳,认真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第一个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多年后,陆知序瞒着晏行川,准备制造惊喜向他求婚,晏行川对此毫不知情。
晏总:你不是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第一个告诉我吗?
陆知序:……行吧。戒指在我上衣口袋里,你自己掏。我还买了九十九朵玫瑰,就藏在左边的柜子后面,要我帮你抱出来吗?
晏总:……
第49章
晏行川抱住怀里滚烫的陆知序,喉咙发紧。
十七岁的陆知序还在长身体,是很瘦的一把骨头和很倔强的一具灵魂组合成的矛盾体,被晏行川抱在怀里时,很容易就会让他有种不自觉的惶然。
就好像他一松手,这个人就会消失了。
晏行川紧紧抱着陆知序,很久,才说:“那行,你要是骗我,你就是小狗。”
陆知序:“……”
她半靠在晏行川怀里,仰面盯着此人的下巴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该怎么回答他这句话,只好干巴巴地说:“我饿了。”
顿了一下,她又补充:“想喝鱼片粥。”
生滚鱼片粥的做法并不难,清粥慢炖三十分钟后添入腌好的鱼片即可。只是鲩鱼多刺,新手要将它片成鱼片已是不易,陆知序又格外不爱吃姜,因此,给鱼片除腥的工作进行起来就会难上许多。
晏行川低头看着陆知序,幅度很轻地挑了下眉,说:“那你喝了我的粥,答应我的事情就不能反悔了。”
陆知序仰起半张脸,有气无力地推了他一把:“你再不去,我就要饿死了。”
*
鱼片粥临出锅前,晏行川请的家庭医生到了。
医生量过陆知序的体温,听了她的心率,又给她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检查后,才将手一挥,宣布她只要夜里不再烧起来,就不会再有什么大碍了。
年轻人精力旺盛,一场高烧来得快去得也快,陆知序从昨天晚上一直折腾到现在,饿了快有一天,闻言,才终于在厨房里的米粥香气间察觉到了自己的饥饿。
她沉吟两秒,下床喝粥。
才出锅的鱼片粥被人盛在白瓷碗里,上头撒了一把碧绿的葱花,雪白的鱼片隐匿粥间,配上嫩绿的葱花,色泽格外诱人。
和昨天那碗番茄炖牛腩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陆知序拿勺子搅了搅粥碗,低头尝了一口。
米粥的清香和鱼片的清鲜一同在唇齿间炸开,留下一点微烫的、适口的咸鲜。陆知序一面喝粥,一面没忍住看了一眼晏行川,迟疑道:“这是你做的?”
这才一天,进步这么快?
难不成晏行川天赋异禀?
“不然呢?”
晏行川抬手拨了一下陆知序颊边睡乱了的碎发,含笑道:“我昨天跟张叔学了一个整个下午。”
昨天下午,才跟陆知序通过电话,晏行川就没忍住出了门,直奔张记粥铺。
午间不是饭点,老板恰好有空,便当场教了晏行川一遍。晏行川怕自己学不好,要求将配料精确到克,还将老板煮粥的全过程拍了下来,叫张老板险些以为他在偷师。
“哦。”陆知序又咽下一口微烫的粥,接受了这个说法。
公寓外,黄昏的天光隔着窗帘缝隙照进客厅,陆知序瞥了一眼墙上的壁钟,是下午六点零七分。
海城一中的晚自习已经开始了。
她顿了两秒,看向晏行川,刚要开口,晏行川便仿佛知她所想般,先一步回答了她准备问的问题。
他说:“不去学校,我已经请过假了。”
语调过于从容,陆知序有点无奈盯着晏行川,笑了一下,小声道:“你又跟我一起请假,等回学校江子昊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
陆知序笑的时候,脸上苍白的病色被稍稍冲淡了一点,配上她微弯的眼睑,显得有点天真。
晏行川看着她的笑容,很久,忽然伸出一根手指点了一下她的眉心,说:“不想笑可以不笑。”
“知知——”晏行川的语气很轻,落在陆知序耳中,很容易让人分不清他的态度,但说出来的话却无疑是郑重的,他道:“在我面前,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晏行川的手指在白瓷碗边停留久了,带着一点热粥的温度。
那一点烫停在陆知序眉心,叫陆知序觉得自己的眼眶忽然也烫了一下。
一路烫到了心底。
陆知序脸上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一丝笑慢慢淡了下去,像被流水冲刷的积石,水流退散后,很快露出了底下藏着的,那个狼狈得甚至有点可怜的灵魂。
她看着晏行川的眼睛,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她高三那年的一件事。
那一年,她父母的关系已经恶化到了不能再恶化的程度,只要他们一起出现在家里,别墅周遭的空气就会被他们不加掩饰的争吵声填满。
陆知序假期从学校回家,有天夜里,家里的热水器用到一半突然坏了,她一个人站在浴室里犹豫了很久,听着客厅里的吵架声,到底还是没出声喊人,直接在深秋的夜晚冲了个冷水澡。
第二天早上,她就发烧了。
滚烫的体温萦绕在被子里,陆知序的父母头天夜里才吵完架,正各自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冷战。
陆知序担心他们知道这件事后互相指责,随手冲了杯感冒灵喝了,便一个人默默缩在被子里发汗。
她想,只是一场感冒,她多喝点热水,再捂一身汗出来就好了。
这样,她的父母就谁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发脾气了。
陆宏明和沈意正在气头上,又忙得焦头烂额,谁也没注意到陆知序病了的动静。
陆知序捂汗捂到一半的时候沈意还接了个电话。电话挂断后,隔着卧室半开的大门,沈意笑眯眯地跟陆知序说她临时有个案子要做,会出门一趟,问陆知序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和想买的,她刚好可以给她带。
陆知序躺在床上,佯作困倦地冲她笑,说不用了。
那一天究竟是怎么过去的,那次发烧究竟是怎么好的,陆知序已经没有印象了,她只记得,那一天前的很多天里,她总是提心吊胆,害怕因为自己再让父母吵架。
所以考试要考得最好、和长辈打相处要最有礼貌,其他同学在外面聚餐旅行说笑话的时候,陆知序也要一个人静静待在她那间小公寓里。
没有人要求她这么做。
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
而那一天后的很多年里,沈意和陆宏明彻底分手,陆知序不必再提心吊胆,也没了需要被伪装的对象,却愈发觉得不知所措起来。
那些虚伪的面具好像彻底缝在了她脸上,叫她压根就分不清,真正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
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她想怎么样都可以。
陆知序也从来不敢奢望过别人能够这样包容她。
——只有晏行川。
面前的晏行川神色沉静,目光温和。
他有着十七岁的面容和二十七岁的灵魂,从陆知序年少的孤僻生涯里起,就一直在她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陪了她整整十年。
生活在他面前的陆知序是最接近自己本来面目的陆知序——牙尖嘴利、冷漠桀骜、嚣张无趣,对人对事毫不留情,没有半点在父母面前演出来的懂事纯良。
可即使是面对这样的陆知序,晏行川也一步都没有后退过。
如果是面前这个人的话,陆知序想,那就大概是可以奢望的了吧。
可以奢望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