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虽然不大,但格外凶,这伙打量上司的人被他们想象中的“秋后蚂蚱”呵斥了一道,迅速滚出了会议室。
隔了好一会儿,会议室里的二十来个人才陆陆续续走空了。
陆知序犹豫了一下,上前两步,抓住了晏行川有点凉的手。
两只冰凉的手交叠在一起,让他们彼此都瑟缩了一下,几秒后,这种瑟缩却又好像变相地成为了某种相依为命感的主要来源。
“我没事。”晏行川握紧陆知序的手,抬起头,有点勉强朝她地笑了一下,说:“陆总监骂人的时候好威风啊,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吧。”
笑容过于勉强,看起来简直比哭还要难看。
陆知序在这个笑里看到了某种竭力遮掩,却还是没能全被遮住的心酸,低声同晏行川道:“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笑。”
她抬手盖住晏行川笑得比哭还难看的眼睛,顿了一下,补充:“这是你跟我说的。”
晏行川长长的睫毛刷过陆知序手心,毛绒绒的,在某一个瞬间,甚至还带出了一点潮湿的感觉,叫陆知序险些以为他哭了。
但陆知序拿开手时,晏行川的眼里却什么变化都没有,好像那点湿润只是一个错觉。
颤抖的睫毛在陆知序手心停留了几秒。
几秒后,晏行川忽然上前,将陆知序紧紧抱在了怀里,力度之大,仿佛要捏碎陆知序的骨头。
陆知序被晏行川抱在怀里,许久,才听见他说:“我阿姨去世了。”
一句短短的话,晏行川说了很久才说完。
陆知序几乎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漫长的苦涩。
晏行川停了停,继续道:“她身体一直不好,和我叔叔也没办法有自己的孩子,所以一直拿我当亲生的养——只可惜我太不识趣,对她总是感激多于亲昵,从没和她亲近过,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
“其实前些年医生就说她快不行了,所以晏叔叔才把公司交给我来打理,自己去疗养院陪她。但我没想到,她会离开得这么快。”
“我以为……”
晏行川闭了闭眼,眉角带出一点忍痛的影子:“我以为还有时间的。”
晏行川的声音很轻,但每一句话中,都仿佛带着极大的克制和忍耐。
陆知序任由他抱着,很久,才想起看见父母离婚那天,那个难过的自己。
生命中总有那么一些人,是你只要想到自己最终会失去他,就会难过得无以复加的。
但“失去”这件事,本身就无可避免,即使是被最爱的人陪着,这种疼痛最多也只能缓解,而不能消除。
陆知序静静听着晏行川的心跳,很久,才抬手将他抱了个满怀,在他耳畔说:“行川,你还有我。”
【知知,你还有我。】
某一个瞬间,十七岁的晏行川的声音和二十七岁的陆知序的声音重合了。
陆知序紧紧抱着晏行川,想,如果不能消弭这种疼痛,那她起码应该和晏行川一起感受这种疼痛。
不管发生什么,她起码会和晏行川一起面对这即将到来或已经到来的一切。
第62章
晏行川被晏董事长和晏夫人收养时,已经是个懂事的小大人了。
他那年虽然才七岁,但剧变的生存环境就摆在眼前,父亲和去世和母亲的不闻不问很快就锤炼出了他与年龄完全不符的稳重。
七岁的晏行川从被他母亲抛弃的那一刻起就清楚地知道,他这一生中,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所以他母亲亲手将他送进晏董事长家时,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他只是静静看着那个生他、养了他七年,最后因为一笔高额抚养费就亲手把他送回晏氏老宅,变相抛弃他的女人,很轻地叫了一声“妈妈”——
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这么称呼这个女人。
重生回高中时代时,晏行川曾经对陆知序说,他母亲是因为觉得自己给不了他更好的生活而放弃他的抚养权的。
但其实不是。
他母亲只是觉得,如果把他留在身边,她就无法拥有更好的生活。
所以不如扔下他。
从被放弃的那一刻起,晏行川就知道,他母亲,和他父亲一直都是一类人。
他们热衷于追求刺激,追求一切能给他们带来新鲜感的东西,他们爱自己的疯狂、清醒,甚至是痛苦,这种爱超越其他一切。
当他们的欲望得到满足时,他们或许还能大发慈悲,匀出一些爱分给他们年幼的孩子,但当他们被生活拖累,自身难保时,晏行川的存在本身,就变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累赘。
晏行川的母亲接受不了把这个累赘放在身边,从此走上抚养孩子的道路,所以晏家一提要把晏行川带回去,她就立马选择了扔掉他。
晏行川对此早有预料。
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然后默默忘掉了那个生他的女人。
但有些事是注定忘不干净的。
很多年后,晏行川在把他母亲的脸忘得差不多了以后,却总会无端记起她把他送进晏氏老宅的那一天——
晏行川记得,那是个黄昏。
昏沉的光从庄园蓊郁的绿植间投射过来,细碎的光斑把他记忆里的那个女人的脸孔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在仰起头来的小晏行川的视野里,那张光下的脸像是一幅光怪陆离的油画。
他在这种陌生的坏境里下意识感到了恐慌,于是抬手,拉紧他母亲的衣摆,企图阻止她向前。
他母亲便停下脚步。
晏行川以为他母亲起码会犹豫一秒。
但其实没有。
她只是很静很静地扫了晏行川一眼,扯开他的手,说:“听话。”
目光和语调都称得上无情。
晏行川全身的血都在那一眼里冷了下来。
七岁的晏行川懵懵懂懂地想,哦,我要被抛弃了。
那一个瞬间,晏行川知道,他就要失去母亲了。
很多年以后,他也始终坚信,他母亲松开他的手,让他听话的那个瞬间,就是他这辈子离“母亲”这个词最近的时刻。
此后所有的时光,他都是无家可归的。
晏行川一直这样认为。
直到他遇见晏董事长和晏夫人。
晏行川其实很难定义晏董事长和晏夫人在他生命中的意义。
七岁以前,晏行川基本没怎么见过这两个人,他父亲虽然偶尔会提起他这位血缘意义上的叔叔,但对晏行川来说,没见过面的叔叔,和陌生人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因此,这个晏行川没见过几面的、所谓的“叔叔”,忽然提出要收养他时,晏行川其实是心怀戒备的。
他以有限的见闻,设想了一百种这位叔叔或是逼不得已、或是有利可图、或是没事找事的可能。
他甚至还想,要是收养他的叔叔和他相处以后觉得他不好养活,是个坏孩子,那他一定不等他们把他扫地出门,就自己搬去福利院。
省得再被抛弃一次。
七岁的晏行川身上长满了名为“忽视”、“伤害”,以及“抛弃”的刺,他在周身竖起篱墙,企图用这些刺来保护自己。
但这些横生的刺还没来得及扎出来,就在他和晏夫人见面的一瞬烟消云散了。
晏行川踏进晏家老宅,正硬邦邦地想着要是他名义上的叔叔阿姨看他不顺眼,他该怎么表现才不至于太没有礼貌的时候,晏夫人就忽然上前,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和脸。
细腻的掌心带着不太明显的纹路,擦过了晏行川的感觉神经。
格外温暖。
他动了动鼻子,刚要说话,鼻尖就忽然传来了晏夫人衣袖间隐隐带着的,那一线温柔、却又不知具体名字的香水味。
晏夫人十分和蔼地摸了摸他的头,然后蹲下来,平视晏行川道:“这就是川川吧?”
晏行川在这句突如其来的“川川”中愣了足有两分钟。
面前的晏夫人眉眼沉静,瞳仁深处含着慈和且温柔的笑,看晏行川的目光近乎纵容。
某一个瞬间,晏行川看着蹲下来看他的晏夫人,几乎产生了某种她在等他加入这个家,且已经等了很久的错觉。
两分钟后,晏行川才在晏夫人的笑中回过神,被迫接受了“川川”这个小名。
在晏氏老宅生活的日子和晏行川曾经的一切设想都不同。
晏董事长工作忙,平时基本都在公司,晏夫人身体不好,住疗养院的时间比住家里的时间要多得多,晏行川一向不怎么能在家里看到他们。
但他们永远会把晏行川带在身边。
周末的时候,晏董事长在公司加班,会特意把晏行川塞进自己的会议室里,一边批文件,一边盯着他写作业。
晏行川写完,他还要暂停一下自己在做的工作,替他把作业从头到尾检查一遍。
寒暑假到来的时候,晏夫人在疗养院休整,基本不怎么回家,她怕晏行川一个人住会害怕,于是就干脆在疗养院旁找了间三居室,带着晏行川住了进去。
只要一有空,她就总会拉着晏行川去逛楼下的公园,还美其名曰是陪小孩子锻炼身体。
无论晏行川什么时候回家,回哪个家,他们中的一个都总是会在家里亮一盏灯等他。
桌上还会常年备着温热的小点心。
这两个人彼此相爱,夫妻和睦,又恨不得把全天下所有能给孩子的宠爱都尽数给晏行川。
于是晏行川长久以来长在身上的那堆刺,很快就在这样的温柔抚育之下消失了。
在晏行川未及反应过来的漫长时光中,晏董事长担起了作为他父亲的责任,而晏夫人则润物无声地成为了他真正意义上的母亲。
毋庸置疑,他爱这两个人。
但小小的晏行川却并不知道怎么表达这份爱。
他心里不管装着多少亲昵,行动上却总是表现很别扭。
晏董事长把公司当托儿所,不管是上班还是开会都带着他,甚至连出差订酒店都要订亲子房的时候,他就会板着一张脸,十分严肃地对晏董事长说:“叔叔,你该学着做一个不用孩子陪就能自己上班的大人了。”
话语十分可笑。
但语气却居然是真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