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夫人支着病体,强打精神陪晏行川在疗养院楼下逛花园散步的时候,总是会时不时抬手来揪一下他的头发。
在晏夫人眼中,晏行川不仅是一枚满足她完整家庭的标志,更是一个明明很可爱,却偏偏要故作老成的小屁孩。
因此,和晏行川一起走路,晏行川目不斜视的时候,她总忍不住要逗逗他。
不是揪一下他的头发,就是扯一下他的袖子,要么就无理取闹地坐在公园长椅边,说因为晏行川太久不说话,所以她无聊得不想走路了。
而晏行川每一次的反应都很是别扭。
他常常会看着赖在公园长椅边的晏夫人,眉目平稳道:“我已经说了很多话了,是你自己太吵。”
然后再顿一顿,故作为难地说:“好了,我晚点陪你聊天,你现在先起来——阿姨,你再不走,要赶不上后面的检查了。”
晏董事长和晏夫人的爱慢慢改变了天生寡淡无情的晏行川,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
晏行川上高中以后,课业越来越繁忙。
晏董事长的工作仍旧忙,晏夫人的身体也仍旧不好。
晏行川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手足无措地爱上了当时看来可能永远也不会给他回应的陆知序,渐渐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
青春期的冷淡慢慢成为了他身上的某种特质。
以至于很多年后,晏行川回想起这一时期的自己的时,都总会后悔——
他其实应该多和晏董事长还有晏夫人说说心里话的。
但当时的晏行川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因为从他遇见晏夫人起,她的疾病和虚弱就是和她这个人缠绕在一起的。
晏夫人本人从来不在意这种虚弱,即便是上一秒还在打吊瓶,下一秒就能拉着他去逛公园,因此晏行川也渐渐在她的不以为意中放松了警惕。
他以为,晏夫人只是病了而已。
这场病会生很久。
他们一家人也还有很长的时光。
就算没有……
最起码,晏夫人也能等到他和陆知序结婚。
晏行川从来没有想过,晏夫人去世的消息会来得这么快。
抚养他长大,给了他十几年的关怀和爱,被他当作真正的母亲的人,会在连一句他亲口喊出来的“妈妈”都没听到过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死去。
一点也不像那个永远都温温柔柔地笑着,却从来都不认命的女人。
第63章
晏夫人去世的消息很快就在公司里传开了。
在晏行川和陆知序各自离开以后。
董事会公布升任晏行川为总裁这一消息的当天,陆知序就和他一起坐上了去国外一家疗养院的飞机——
晏夫人的葬礼就在那家疗养院附近举办。
晏夫人林清婉,她二十五岁那年就举办了自己的第一次私人画展,二十八岁嫁给晏董事长晏潮,三十岁被查出患有子宫癌,幸而发现得早,治疗得又很及时,手术后,她除了失去生育能力外,身体状况并没有受到更大的影响。
她和晏董事长伉俪情深,夫妻关系一直和睦,收养晏行川后,她的人生就更是连“没有孩子”这个唯一的缺憾也被弥补了。
如果不是晏夫人的癌症后来又在她三十七岁那年复发了的话,或许她会一直这么幸福美满地生活下去。
晏夫人林清婉的子宫癌被查出复发那一年,晏行川刚上初二。
晏行川那时才从被抛弃的阴暗情绪里走出来不久,正全心全意地把晏夫人当作他真正意义上的母亲,却没料到,变故会来得如此之快。
休眠多年的癌细胞二次扩散的速度很快,晏夫人早年就做过一次手术的身体再也经不起折腾,医生说,以她目前的情况,只能进行保守治疗。
于是晏夫人正式开始了她把疗养院当家住的生涯。
顶尖的癌症治疗团队每天都围在她身边,但她的身体还是一天天弱了下去,晏董事长每回去疗养院陪她,都不免要愁白好些头发。
晏董事长一直希望能彻底治好她的病,为此甚至还投资了一支当时在国际上算得上顶尖的医疗团队,但资金一笔笔投下去,新药和新治疗方式离出成果还是遥遥无期。
到了最后,晏董事长自己都分不清,他一直没给这支团队撤资,究竟是因为他真的心怀希望,还是因为他除了这个希望,也没别的希望可以寄托了。
晏行川有时去看晏夫人,闻着那些刺鼻的药味和消毒水味,也总会感到莫大的惶恐。
整个家里唯一没有把癌症这种“人类天敌”放在心上只有晏夫人自己,她看起来比谁都柔弱温婉,却偏有一身硬骨头,不管疗养院里所谓的保守治疗实施起来有多痛,她都没有喊过一句疼。
只要身体情况一有好转,她就会想法设法地住回家里,陪晏董事长加班,给晏行川开家长会。
晏夫人最终被病痛折磨了十二年。
又或许可以说,她曾战胜过病痛十二年。
在这个每天都有人因为癌症而去世的世界上,这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晏夫人去世那天,是独自一人投入死神的怀抱的。
她太能忍,也太能强撑,明明剧烈的疼痛已经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可她却始终都笑着。
她和佯装无事,和晏董事长闲聊,谈天说地,最后她说,说等他们过年回家,就该考虑是不是要找人跟晏行川相亲了——这小子年纪也不小了,却始终没能找个人安定下来。
闲聊完,她给晏行川发短信,说国内最近降温,让他记得添衣,又说晏家老宅的管家说他已经很久没回去过了,很想念他,让他记得常回去看看。
晏夫人大概是已经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聊完天、发完短信,她就把晏董事长支了出去。
疗养院楼下有一家很不错的面包房,每天面包一出炉就有人排着长队来买,她说自己忽然想吃肉桂卷,于是晏董事长就下去给她买。
等晏董事长回来的时候,晏夫人的呼吸已经停了。
大概是不愿别人见到她临终的丑态,也不愿最亲最爱的人因为她的离开而直面死别,所以晏夫人选择了一个人死去。
晏董事长看着她安详的遗容呆坐许久,才终于按着她的遗愿,给董事会代理人下达了那份早就签署好的任命书。
代理人在接到任命书的第一时间就赶去了晏氏集团。
晏家老宅的管家则站在晏行川的办公室里,等着把晏夫人葬礼的具体信息告诉他。
那天那场乌烟瘴气的会议是怎么结束的陆知序已经没有印象了,她只记得,出了会议室后,她始终放心不下晏行川,便干脆去了他办公室找他。
十六楼过于宽阔的办公室里,陆知序透过半敞开的木质大门,看见五十来岁的晏宅管家静静站着,说:“少爷,先生说,最近公司事忙,您要是腾不出手来,可以不去出席夫人的葬礼,夫人在天上知道您的孝心,不会怪您的——而且她也不希望您为她过分难过。”
明亮的灯影下,有那么一瞬间,陆知序看见晏行川眼眶红了一下。
他用力捏着自己的指尖,像是想说点什么。
但一直到他的指骨被他自己捏得青白,他也还是没出说一句话来。
她想,那个瞬间,晏行川大概是在犹豫。
晏夫人避开众人独自死去,大概就是不想最亲的人看着她一点点被死神收割生命,再为她感到难过。
她大概很希望晏行川能不去参加葬礼,最好是直接释怀,把她的死放下——
可到底人非草木。
陆知序站在办公室门外听这段话时,晏行川的助理沈寄月挤眉弄眼地看着她,目光谴责。
仿佛在质问她为什么听墙角也能听得这么光明正大。
在沈寄月看来,她们晏总虽然和陆总监依稀有些些什么情感上的联系,却并不一定希望被陆总监探听到这样的隐秘。
毕竟要有多亲近,才肯把自己的伤疤揭开给一个陌生人看呢?
但陆知序却直接无视了她。
她在晏行川犹豫了整整五分钟后,推开敞了一半的门,直接闯进办公室,然后上前两步,握紧了晏行川被他自己捏白的那节指骨。
陆知序身后,目瞪口呆的沈寄月愣愣看着她的动作,然后迅速追过来道歉:“对不起晏总,我没拦住陆总监!”
陆知序身前,年近花甲的老管家将目光静静停在陆知序握住晏行川的手上,眉毛很轻地动了一下。
但陆知序却全然忽视了周遭的所有人,她将晏行川的手握得更紧,直视他道:“我陪你去。”
——我陪你去。
如果你想去参加葬礼,那我就陪你去。
你阿姨是希望你不要为她感到难过。
如果不能去送她最后一程会令你更加难过,那我们就一起去看她。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
晏行川微微泛红的目光落在陆知序身上。
很久,他才仿佛被抽去了脊骨一般,整个人摔倒般扑在了陆知序身上。
陆知序伸手去扶晏行川,被他抬手紧紧抱在了怀里,力度之大,仿佛要将他二十多年来,灵魂和痛苦的重量一并压在她身上。
陆知序被他滚烫的克制扑了个满怀。
很久,她听见晏行川说: “好。”
*
北欧的天气比国内要冷上不少,十月底就已经开始下雪,陆知序和晏行川抵达葬礼现场时,这边才下过一场大雪,整个天地都显现出一种异样的白。
像是某种天然的缟素。
陆知序虽然提前查了天气预报,穿了大衣,但从飞机上下来的那一瞬间,骤然变化的温度还是让她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晏行川握了握她冰凉的手,解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替她裹上,然后牵着她去了葬礼现场。
晏夫人去世得突然,葬礼又在国外简办,国内的好些朋友一时赶不过来,只好请人带了“节哀”一类的话来。
办葬礼的灵堂布置得很简单,因为人少,所以整个葬礼也显得有点冷清。
不过,这大概也是晏夫人在天上最想看到的场景了。
晏夫人早年在国外念书的时候朋友很多,做了画家后,她开始深居简出,人际关系也慢慢淡了下来,后来因病,在疗养院一住就是好些年,到她死时,她身边还能保持联系的朋友总不过一手之数。
且她原本就是喜静不喜闹的人,就连去世也是静悄悄的。
所以晏董事长便干脆只给几个重要的亲戚朋友发了简讯,简而又简地办了这场葬礼。
晏行川和陆知序到的时候,晏夫人的遗体已经火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