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比如,有丫环来跟他衣服,会说一下借的理由“我弟弟在前面当差,他的头巾前天被我洗坏了,你的借用一下,他被调去照顾邓小郎君”,元峥就可以问一下“邓小郎君”是个什么人,怎么能住在府里。接着就能从丫环那里得到一些讯息。
他独个儿在府里,消息本也是闭塞的。但是这些丫环有些是全家都为公孙府服务,关系网遍布上下。府里的机密消息她们不会讲,但是像邓凯这样的又不是机密。元峥就打听到了不少。
再动一动脑筋想一下,大概、可能、也许……府里是要栽培人了?
公孙家本来就是武将出身,在军方的关系非常的硬,公孙佳自己不能出将入相,培养一些人就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事情了。这种事情遍地可见,元峥即使只有九岁,类似的事情也是听了不少,很容易联想。一个家里,如果没有儿子顶门立户,就需要用其他的方式进行补充,在这民间是非常常见的。换到权贵人家,操作的细节可能有所不同,道理应该也是差不多的。
“她需要有人做将军吗?”元峥在心里列了一个猜测,不过又不敢确定。他与小高等几人有过接触,小高这几个人,有男有女,他还没听说培养女孩子当将军的。且传说里,女孩子做武将的例子也偶有发生,可都是“偶然”,需要天时地利的,像公孙佳这样搞来如此数量的女孩子……他觉得可能还是当护卫的。毕竟公孙佳自己是女孩子,她的护卫用女孩子会方便一些。
如果公孙佳有需要,他也可以走武将的路子,大不了以后的功课再抓紧一些,挤出时间来认真研习兵法武艺。不然还能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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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峥设想了一套未来,却不知公孙佳给他的规划比他想象的更为宏大,细节也更多。
第一条就给元峥的计划加了一个前提——给她当义子。
进了营地,公孙佳第一件事不是去看望这里的孩童,而是先安顿下来。
元峥跟在她的身后进了一处大房子,他从未进过带着这种肃杀气质的建筑,心里也很好奇。这房子一点花哨的装饰也没有,里面家具的造型都是非常简洁的,没有丝毫多余的物品,有点空荡荡的感觉。
紧接着,公孙府的仆役就开始往里搬东西,很快布置出了一处适合公孙佳居住的房间。元峥心里很惊讶:难道要长住?
他多少了解一些公孙佳的生活习惯,公孙佳这个人,体弱多病,怕冷怕热,冬天烧炭夏天摆冰,烧炭不能烧得过于燥热,摆冰也不能摆得太冷。住的地方必须干净、安静,有一丝难闻的气味她都睡不着觉,不能有人说话,有一点声音她就容易惊醒。更不要提其他的用器了,公孙佳长这么大,生活上是绝没有“凑合”二字的,衣料必须是最柔软的,剪裁必须是最贴体舒适的。
她通常不会在外面落脚,一旦要去某个地方,对这个地方的改造程度就取决于她在这里呆多久。按照今天这个布置,公孙佳至少得在这儿过夜。
阿姜经验丰富,带人布置房屋,公孙佳坐在一张收拾出来的椅子上,说:“小高,你们回营吧,收拾收拾,下午试试你离开这些日子,本事忘了没有。”
小高几人应一声“是”,齐齐退了出去。毕竟是孩子,不多会儿,外面就传来一些笑声,荣校尉脸上都显出一丝笑来。
公孙佳道:“阿荣,给阿静也安静个住处。”
荣校尉叫来小林,说:“将他安放在左第三间屋子里。”小林心道,那是一个单间,这小娘子是个什么来头?看了一眼,又看一眼,把元峥领了出去。又留了个心眼,多腾了两间房,怕公孙佳身边的侍女多,又多出几个要另住的。
一时屋布置好了,人也都安排好了。荣校尉开始汇报情况:“第一批裁下去二十人,第二批裁下去三十二人……”
公孙佳道:“这样算好还是不好?”这个方面她还是不太懂的。
荣校尉道:“尚可。”
“原因呢?”
荣校尉也忍不住叹气了:“眼皮子太浅、脑子太蠢、品性太恶劣……都有。”
汇报事情需要详细解释的时候,他也不吝啬语言。被裁下去的人里也分为几类,有一种是在家被虐待得要死,回来吃了两天饱饭,过年放假一回家,得了两天好脸就把前尘旧事全忘了,很想呆在家里的。还有一种则是被父母家人说几句好话,就开始询问还收不收人,很有种想把自家兄弟姐妹也搞过来的意思。营地虽苦虽累,但是吃的穿的都很好,这却是许多人没有想到的。
此外还有一类,属于“被亲生父母讨厌不是没有原因”的,好吃懒做心眼小,小小年纪就很会讨人厌了。
又有跟不上趟,就是纯笨的,心地倒还好,荣校尉都列了出来,准备等下跟府里做个交割。他们无法完成荣校尉的任务,但是做普通工作还是可以的。
公孙佳道:“缺的人,尽快补上。”
荣校尉道:“是。”又说,接下来还会再接着淘汰人。
单良插言道:“这一批是要做您亲卫的,所以格外严格。平常征兵,哪怕是烈侯,也不会要求这么高。”
公孙佳道:“知道了。”
然后问荣校尉和单良:“我要收几个义子、义女,现在算是早还是晚?”如果是一直淘汰下去,当然是要把最后留下来的最好的那一批收了。但那就有些晚了,公孙佳还是倾向于早动手。无论是单良还是荣校尉,跟着公孙昂都有十几二十年了。一见如故当然有,更多的情况下,感情都是日积月累处出来的。
单良问道:“为什么是现在?您是着急了吗?还是有别的原因?”
公孙佳道:“年龄。”
对,是要搞点心腹,栽培些武将。按照此时的规定,成丁的年龄是十八岁,元峥只有九岁。但是实际上,能保持个温饱的家庭,十五、六岁的孩子就可以成婚了。这个十八岁,是个征收赋税的标准而已。
权贵人家更是不会照这个年龄来的,像王金龙,还不算是个“权贵”,就已经把十六岁的儿子带在身边赴任了。
往前数,如果是战乱的年代,十三、四岁就跟着亲爹去对阵“见世面”的一抓一大把,公孙佳的舅舅们都是这样的。公孙昂出身是马奴,也是十来岁就调做了皇帝的亲卫,跟着一步一步的成长的。
所以公孙佳认为,元峥得早点给她当儿子,然后早点扔出去扛活。这里正在训练的小孩子,公孙佳也打算从中收几个“义子”、“义女”,这件事可以与元峥一起办了。
“元峥?”荣校尉皱起了眉头。
单良道:“他之前拒绝了您,现在恐怕还不会改主意吧?”话虽如此,肚里已经偷着乐了,他猜对了,公孙佳怎么会放元峥逍遥快活?想什么呢?主人家这么用心栽培你,你不得表示忠心吗?你犟,你再犟!看怎么逗你。
单良对元峥的评价还算可以,因为单良自己也不是个特别有道德的人。观察了几个月之后,单良认为元峥脑子还是好使的,又不会轻易纳头就拜,单良认为这一点像他,是个优点。不轻易许诺的人,一般说到了就会做到。这个元峥,驯服之后一定会非常好用。
荣校尉道:“就怕养不熟。”他认为元峥对祖父母的背弃是一种背叛,他一向不赞同品德不好的人。
单良道:“不过多费点心而已,唔,早一点有早一点的好处。晚了,让他见过世面了,就更难对付了。越早越单纯。”
荣校尉也不那么坚持了,近来的一些变化摆在眼前,有些事情不是你着急或者不着急的问题,而是策略需要调整。公孙佳的调整,就是针对“断代”,要将之前已经放牛吃草的二十来岁那一波人重新拣起来。荣校尉的调整,则是对元峥这个看起来天赋不错的家伙稍稍容忍一下。
在这一点上,他与公孙佳达成了一致——有能力的人可以允许他们有瑕疵。
单良兴致高昂,问公孙佳道:“那您打算怎么做呢?要我们做些什么吗?”他本可不必问这个问题,只是近来需要他动歪心思的事太少了,他有些无聊,而且逗元峥这样一个小孩子应该很有趣。他就想从中掺一脚。
公孙佳道:“先生暂且不动,倒是阿荣,要用点心。”
荣校尉默默低头。
公孙佳道:“我会先跟他聊上一聊,他要是答应了,剩下的就不必讲。要是还不愿意呢,就把他放到这里,让他与小高他们一块儿受训。”
单良道:“这里的先生可不如府里,他的课业本子咱们都看过了,耽误了功课就太可惜了!”
公孙佳一直没有放弃元峥也是有这个原因的,几个月的课业她与单、荣二人都有关注,元峥的课业与余盛,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元峥的水平当然不可能与当世文豪大家相比,然而他学习中展现的能力与品性、学习能力却是非常珍贵难得的。
公孙佳对有能力的人,一向宽容,肯在他们身上多花功夫。
荣校尉道:“收伏了,再让他学也没什么。收不伏,何必白给他花费功夫?”公孙府虽然一向厚道,但也不是冤大头!荣校尉已经下了决心,必得叫元峥明白这个道理。想得到更多,就得付出更多!再者,这个小白眼狼祖父母都不要认,不按着他的头乖乖当一回儿子,跟府里翻脸那还不是眨眼间的事儿?
得把这名份给他砸实了!
公孙佳又问:“那小高他们呢?”
荣校尉道:“他们都是刻苦的人,但是天赋不及元峥,您要认他们,一句话的事儿。”
单良“嘿嘿”一笑:“小荣啊,你也学坏了。”
荣校尉一板一眼地说:“缺心眼是不能为烈侯刺探消息的。”他只是坚持原则,又不是傻子!小高等人天赋不及元峥,而元峥也是个刻苦的人,也就是说,小高他们日后的成就不会高过元峥。即“危害不大”,又是家奴出身,可以随便收,日后如果他们反叛,摁死也是很容易的。元峥不同,公孙佳打算重点培养,他要是出头了再反水,杀伤力极强。
公孙佳道:“那也不能忽视了。”她不太知道这些人类相处的情感要怎么处理,不过她有观察。公孙昂的这些旧部、家将,是有些不如人意的地方,但是如果她有危险,就像钟源曾经评价过单良的“如果出事,他们一定会救你”。那么公孙昂与这些人的相处,就有可取之处。她不可能全然照搬,但也不能一点不学。
感情,还是要有的。收养“义子”,这事多见于军中,是因为要用父子关系去笼络士卒,这是要卖命的交情,它不完全是一个荣誉称呼,是要用心经营的。公孙佳眼前这个情况,跟上战场是一模一样的。
荣校尉比较喜欢公孙佳这个态度,如果公孙佳一直只是“赏罚分明”,单靠利益去捆绑,也是走不太远的。他说:“元峥就交给我吧!一定让他服服帖帖。”
公孙佳说:“我先住两天,到了日子回去给太婆祝寿。祝完寿我再回来,夏天了,避个暑。在这里多住一阵子,也好多看看他们。能与他们处得来,就多处处,如果处处不合,就只好换个法子疼他们了。也曾到过几次,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发些赏赐之类,也不知与他们的脾气是否相合。你们知道的,我不大讨人喜欢。”
单良见她话又多了,就知道这件事她很重视且很想办成,道:“您想多了,他们心里是很感激您的。像您这样的身份,要说与他们交朋友,或者情同手足,您觉得这话……是吧?您现在做的,就差不多了,不须再多住多久。
您之前就很对路,您与烈侯面对的情势不同,岂能全然一样?
再说了,小荣也不是白吃干饭的,对吧,小荣?”
荣校尉向公孙佳保证:“这里不会有心存二意之人。”
公孙佳道:“好!”吩咐阿姜去把元峥再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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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峥自己没有准备铺盖,但是房间里有一套。已经入夏,也不需要什么样的厚被褥,简单干净即可。元峥也没有什么行李,他也没有天天沐浴的爱好。人往屋里一坐,动手把灰尘一擦,拿了盆去打了一盆水回来洗个脸,就没别的事做了。
一闲下来就要多想,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
公孙佳派人来叫他,终于将他从这种状态里解脱了出来。到了公孙佳跟前,一看单良不在,他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公孙佳好奇地问道:“你在看什么?”
元峥以为自己的小动作没被发现,一被戳穿,脸上一红:“没、没什么,单、先生不在吗?”
“你怕他?”
“没有!”元峥否认。
公孙佳道:“不要想别人,想想你自己吧。李铭立功了。”
元峥的脸色一变,抬头看着公孙佳。公孙佳道:“他离出将入相还远着呢,你可看到他的死期。”
“是。”
“你在长大,他也在长,他新近立功,又升了一级。你现在才九岁,你觉得自己什么时候能够手刃仇人呢?”
元峥语塞。有些人,一辈子稀里糊涂,有些人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明白,元峥就属于后者。在公孙府日子越久,接触的事情越多,越明白自己之前许多想法有问题。
公孙佳道:“说说看。”
元峥为难地摇了摇头:“我想不出。”
“怎么会呢?什么样的人能够诛杀他,你也想不出吗?你成为那样的人要到什么时候?”
元峥跪了下来:“求您帮我。”
公孙佳道:“你是要我动手呢,还是你自己来?”
“自、自己。”
“你还是不想做我的义子吗?”
元峥抬头道:“我、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您栽培的地方。”都说了两次了,他要再没点回应就未免太不识好歹了。
“我乐意,我看中你了。”
元峥其实还是不想的,说:“我已经是您的人了。”
“还不够。”
元峥低头想了一下,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目光坚定了:“我能为您做所有义子要做的事情,哪怕不是您的义子,您可考验我!”
公孙佳是真的不太懂了,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呢?就……认个义子有那么难为他吗?她又不是要当元峥的真娘!这是什么见鬼的坚持?
人心真是个难懂的东西,一个九岁的男孩子要这么难缠吗?
公孙佳说:“做得不好,我是要生气的。”
元峥伏地道:“请您吩咐。”
活见鬼了!公孙佳道:“那好吧,你就留在这里吧,要做什么,阿荣会教你。府里的账上,你的名字已经销了。你是元峥,是阿静的表兄。阿静随我出城,遇到了舅家的表哥。你不忍心妹妹为奴,就替了她。”
恢复名字了!恢复性别了!虽然不是特别在意,但总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元峥道:“是。”
“别高兴得太早。府里的书,你是没法继续读了,这里的苦,你看小高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