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选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心里一直有着许多的不服,他苦苦的挣扎过, 但是无论如何抗争, 都没有一个能令人满意的结果。他一直很不明白, 自己什么也不比别人差,甚至自家的气节也强过绝大多数人,为何会沦落到这般不堪的境地?
现在终于明白了, 公孙佳将大实话摆在了他的面前——你是哪边儿的?
吴选心里是十分违和的。吴宫人才见公孙佳,以前公孙佳是个什么样子她不知道,现在见到了,总是一个贵人, 贵人们的脾性,她不去妄猜,不去想“她应该是这样”、“她应该是那样”, 只以眼见为实。吴选不同,他之前心里对公孙佳有过评判,眼前的公孙佳完全超脱了他的认知!
他反而不知道要怎么办好了。
吴宫人又叫了一声:“道生!”将他拉着跪到了章昺的面前:“殿下,我们姐弟虽生在前朝,却是长在本朝,自然是本朝的子民。”
公孙佳轻笑一声,手杖柱着地,掩口打了个哈欠。延福郡主忙问:“怎么?累着了?”
章昺也说:“夏季人易睏乏,要留意身体。”
延福郡主心道,还不是因为你的破事给闹的?公孙佳道:“还能撑得住,办完再歇。殿下,您是个什么章程?”
王太傅又来了精神,瞪大了眼睛看着章昺,他守礼,没有抢话,但是所有的意思都写在了脸上:你敢把这个祸水再领回去试试?!
计进才和吴选这两个的定位他还有些犹豫,但是吴宫人的评价就很明确了。弄得广安王这样进退失据,可见不是个正经女人,那是绝对不行的。
章昺开不了口,他看了一眼这里的几个人,没一个合适接这口锅的。公孙佳,一个病秧子,自己妹妹,不稳重,王太傅,恨不得将他揪回东宫里上三百堂课,让他做回个君子。
吴宫人心中的不安达到了极点,她原本已经规划好了未来的生活,想来想去没有任何的纰漏了,哪知还是敌不过这些人念头一转。她又扯了一下吴选,姐弟俩同时叩头:“不敢有二心。”
吴宫人看吴选已经呆掉了,心里满是苦楚,弟弟小时候还是很机灵可爱的,现在怎么就呆了呢?她只好自己叫了一声:“计叔父!以前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您也是新朝的臣子,顶着陛下的天、踩着陛下的地。又何必强将自己拖回已经入土了的前朝?我吴家为前朝殉葬的人够多的了!”
计进才惊骇又茫然地看着公孙佳。他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一般也没人在他面前问这中问题。忠臣就是忠臣,义士就是义士,忠臣义士在哪里都是要受到尊敬的,不是吗?还要分得那么细吗?敬的是品格!
公孙佳冷漠地看着他,一句一句地逼问,句句如刀:“谁是你的主子?谁是你主子的敌人?你主子的敌人,你咬是不咬?”
吴宫人着急,爬起来尽力将他拖到章昺面前,拉他跪下。计进才浑浑噩噩,像个关节不灵活的大型木偶一样被吴宫人摆成了跪姿。冷汗从额上往下滑落,他的唇哆嗦着,一时竟开不了口。
吴宫人轻声叫了一句:“殿下。”
章昺也在阴恻恻地盯着计进才。
吴选终于也回神了:“叔父!”
公孙佳道:“嗯,忠臣孝子,仁人义士,你们都是好人,我们是什么?乱臣贼子?陛下不起义兵,今日你我形势就该易位,是不是?你们是清流名门、正人君子人上人,我、我嫂嫂、殿下,对,殿下也算我远房表哥,我们一大家子,亲戚九族,全都是该烂在泥里、跪在地上,仰望着你们的人。是不是?”
计进才摇摇欲坠,吴选只觉得脑袋充血,双耳能听得到血液汩汩流过的声音,公孙佳所言,直直戳到了他的心里。他也曾想过,如果是延续着前朝,他又会如何无忧无虑的生活。践踏过他的人要如何礼敬他。更有甚者,如果他们落到了他的这个境地,又会如何,等等。
一瞬间,吴选仿佛被扒了个干干净净,赤、裸、裸地被展览在众人面前。
公孙佳继续说:“还是,你仍然觉得,你是对的,我们都错了,是我们有眼无珠不识你们的高风亮节,哪一天我们知道自己错了,就要悔不当初,再好好儿地赔礼道歉?嗯?”
吴选抖得比计进才还要厉害,公孙佳仍然没有停:“你发什么梦呢?今儿不兜圈子了,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服是不服。”
计进才猛然想起来一件事,惊讶地看着公孙佳:“你!”你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呢?先前见过你两次面,你都是很温和有礼的,怎么现在……
公孙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之前见面,公孙佳也没给他陪过笑脸,但是不知怎的,计进才的印象里,公孙佳就是个温柔的姑娘,温柔,通常是会笑的。现在,公孙佳仍然没有笑,却给了计进才一中冷酷的感觉。
公孙佳道:“很难回答?”
“这……我、我要想一想。”
“哈?”延福郡主沉不住气了,她笑了出来,“怎么?你是什么人物?都忙着呢就等你?要么答,要么滚,你要不选,我给你选!阿吴,你呢?是跟着他们一起走,还是做我家媳妇?”
吴宫人一颗心被扯成两半,吴选已经端端正正跪下来给章昺磕了个头,多年的生存经验告诉他,服软认怂最好。他现在被吓得不轻,暂时压下了气性。
延福郡主不耐烦地问计进才:“你呢?”
计进才的信念一寸一寸地碎落,苦熬十余年,也须择利而从了吗?十余年的坚守,竟成了个笑话?然而事实又在面前,吴选姐弟俩想好好活着,就得端端正正、服服贴贴地跪好了,认这个命。
计进才语带悲情:“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延福郡主犹豫了一下,她刚才怼得痛快,眼角瞄到了王太傅一脸的不忍心,童年的记忆从脑海里划过,她小小瑟缩了一下。
公孙佳的头又开始一抽一抽的疼,只觉得计进才这人好笑,反问道:“你做对了什么?”
计进才一哑,做对了什么?养大了吴选,继续膈应新君?
延福郡主小心地再瞄了一下王太傅,见王太傅的神情缓和了下来,延福郡主跟着也放松了一点,重又说计进才:“赶紧的!还舍不得前朝末帝那条土狗?想抱着对他的忠心当牌坊呐?嗤。”她现在就想把这仨人重新甩给章昺,公孙佳都出了一套高价购来的书了,这三个还磨磨叽叽,真是烦人!再也不要沾上大哥的事了!
计进才迟缓地跪正:“是臣无知。”
公孙佳问章昺:“殿下,如何?”
章昺点了点头:“这样,也算有个交代了。”
公孙佳道:“为这一点小事,哥哥嫂嫂这两天奔波不休,索性一次给它摆平了,免得日后再生节枝,您看呢?”
公孙佳这个立场,在章昺看来帖心得一塌糊涂!
章昺很难得地询问一个姑娘:“你是什么意思呢?”
公孙佳道:“只要能让陛下满意,吴选也就脱了贱籍,吴宫人的出身也就好说了。剩下的随您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了。”
章昺看她的样子有些萎靡,忙说:“好。可是……阿翁那里……”
公孙佳道:“您点个头,我来办。”
“哦。”
公孙佳抬手招了招,阿姜捧来了书匣,站到计进才的身边。公孙佳道:“这是他卖给我的吴氏藏书,河清海晏那一套。陛下圣寿近了,我本打算自己进上的,如今……便宜他了。”
章昺不觉有异,延福郡主却说:“总得有个说法才能送上去,就他,进不了宫门就被打出来了。”
吴宫人也说:“还请县主赐教。”
计进才木木的,吴选戳了他一下,他才说:“我、我已是慌乱无计……”
公孙佳心道,一把好牌打得稀烂,把日子过成这样,怎么谁还指望你吗?
章昺听了三个人的话,问公孙佳:“药王,还有什么?”
得,这也是一个二傻子!公孙佳瞪着计进才,道:“怎么?前朝末帝时是什么样子,如今又是什么样子?陛下登基后你这十几年都白过了?是没看到过前朝的民不聊生,还是没见过本朝的安居乐业?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吗?将你看到的写下来,用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谁才配君临天下!
是不是还觉得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民意滔滔,犹如洪水,你们指着洪水说,洪水,我是金贵的人、品格高尚,你不该淹死我!醒醒吧!洪水滔天了!”
章昺兄妹俩听得十分畅意,章昺还叫了一声:“说的好!”赞完之后觉得情绪外露不妥,看一眼王太傅。王太傅竟没有表示,只是催促章昺:“即便如此,殿下也不能久离宫廷。”
章昺道:“好,我这便回去。”
公孙佳道:“人带走。”
章昺迟疑了一下:“呃。”
公孙佳很明确地说:“我这儿,不要。哪儿,都不要!我让人将他的行李也搬取了,送去哪儿,您说句话。”
这个态度王太傅还是欣赏的,既然吴宫人也没有更多的表示,他便对章昺道:“既已议定,何妨再接回府中?今天就写好贺表,奏明陛下。住在您府里就没有什么不妥了。”
章昺有点担心在皇帝那里过不了关,王太傅道:“老臣也会为殿下说项的。”
他一大半是为了章昺考虑,一小半也是同情吴家、同情计进才。王太傅发了话,章昺才点头:“好。”
公孙佳往后一仰,跌进了椅子里,延福郡主抢了上来:“药王,你怎么了?”阿姜将书匣塞给了计进才也奔了上来,延福郡主道:“大哥,你带他们走,我来照顾药王,过两天我去看你。”
章昺道:“御医呢?”
延福郡主道:“有的,您甭管了,带着阿吴先回去吧。阿吴这两天也受了不少惊吓,阿吴,恭喜啊。”
吴宫人这两天心情大起大落,此时已说不出话来了。一直缠绕着她的噩梦就这么简单的破解了,但是回去,难道不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吗?她不知道,她也说不清楚,眼下她只知道,她必须得走。吴宫人对延福郡主福了一福,没有任何挣扎地跟着章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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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昺离开之后,延福郡主说:“行了,他们走了,你……药王?”
公孙佳是真的支撑不住了:“我睡一会儿。”
延福郡主哪敢让她在这里睡着了?对阿姜道:“快,套车,回府!派人骑马先回去,让府里御医准备好了。”
公孙佳被抬上车上,瘫了一路。回到府里,又将钟秀娥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钟源骗完了王太傅,先行回了公孙府来等候,对妻子说:“累着了还是气着了?大哥说了什么?”
延福郡主将公孙佳交给阿姜伺候,钟秀娥不放心,坐在床边守着。钟源与延福郡主在外间坐着小声说话,延福郡主道:“你是不知道,今天我算是开眼了……那个计进才是个什么玩艺儿啊?满京城里夸他的人都是瞎子吗?还有那个吴选,好好一个男人,一点用也没有!那群人,真是沾不得!也就阿吴好一点儿,我也可怜她,搁以往啊,我兴许还给她说几句话呢。可今天药王一句话提醒了我。”
“什么话?”
“她问阿吴,能不能做得了吴选和计进才的主,你想,她连自家的主都做不了,还要想管着别人吗?我帮了她,是给她办事呢,还是给那两个东西卖力?她要想不明白这一条,以后且有她的苦头吃呢。”
钟源道:“这件事情现在算是过去了,往后再也不管他的事了!哎哟,药王。”他想到表妹就心疼,兄妹俩一起干的这件事儿,最后公孙佳吃大亏了。
延福郡主道:“要不是不想再沾大哥,我非得到他府上好好讨一番人情不可!”
“与他有关的事,先别管了,要不,我也病一病?”
“你想什么呢?阿翁的寿辰快到了,你能闲得下来?快,请命,为阿翁张罗寿辰去。这回是二叔帮办的,我去求二叔,这几天你就躲到他那里去!”延福郡主主意很快就来了。
钟源道:“好。”
“你怎么那个脸?”
“回去要怎么跟阿翁交代哦?药王说要自己去对阿翁讲的,现在她这个样子,还是得我去挨一顿骂。”
“噗。”延福郡主笑了,“我陪你一起。”
“好。”
两人等御医看完公孙佳,看了药方,钟源才与妻子一同回钟府。钟府里,钟祥并没有训斥他们,只是仔细问了延福郡主当时的情境,点点头:“这话说得很好!事情也办得不错!现在明白了吗?有时候,好处不一定就是好处,你是在赌!下手之前呐,先看清人!”
钟源乖乖领训。
延福郡主问道:“那——大哥那里?”
“嘿嘿,”钟祥笑得不怀好意,“让纪炳辉去碰一鼻子灰去吧!那老货,你们等着瞧,他看着这个样子,一定会想将姓吴的攥在手里,好拿捏一下广安王的!他怎么能让广安王逃开他的手掌心?这下他可看错喽!与自己相比,一个宫人不值一提!何况是宫人的弟弟。”
延福郡主道:“阿翁的意思是,痛痛快快办下来也就罢了,一旦装腔作势,但凡有一丝要胁的意思,大哥就会不快?”
“嗯。”
“可是咱们已经将吴家的事安排完了呀!连老底都能洗得清清白白!”
钟祥摆摆手:“好啦,到此为止。”
钟源夫妇离开了钟祥的书房,听到屋里钟祥开心的声音:“拿酒来!”
然后是靖安长公主的怒骂:“你疯了是不是?又喝酒!上个月喝酒摔倒你忘了?御医说你上了年纪,要戒酒!”
“我高兴!”
钟源与延福郡主交换了一个眼色,笑着携手离开了。
室内,钟祥对妻子说:“妹子,我今天是真的高兴。”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