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做家具,要将零件拼起来,拿锤子敲紧使之楔合,钟源正在这儿敲,这家具当然是不结实的。等他敲完了,这家具也就能用了。
荣校尉道:“他不如烈侯。”
公孙佳道:“差不多就可以啦。阿爹当然更好,否则也成不了外公的女婿。可是外公的孙子不需要那么多的天份,就能做成好些马奴做不成的事情。大哥的天赋,够用了。”起点不一样,要求、经历当然不同。公孙佳认为钟源做得可以了。
单良道:“他会被与烈侯比较的,您还是要安抚他的。总会有小人说些不该说的话,故意刁难他。别让他迁怒。”
“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那也要防患于未然,您现在不容有失。”
想法够小人,但是荣校尉没有反对。公孙佳道:“好吧。等外公府里摆庆功宴的时候,我一定过去。”先得献俘、领赏,有功将军在宫里领宴,才轮得到自家开心。
正说话间,门上黄喜亲自跑到书房来:“主人!郡王府来人!老太妃病重!常安公主请您和夫人快些过去!”
公孙佳站了起来:“什么?!快!请阿娘。”
单良道:“府里我们看着。您带着几个合适的人,不要太多,能护持住您的安全就行,这个时候慌乱着,不要挤到了您。”
荣校尉道:“我来安排,让他们带盾。”
公孙佳道:“忘了,我去佛堂。”
单良道:“这个时候,就别上什么香啦!”
公孙佳道:“我把舍利带上!”
“啊?”
公孙佳道:“心到神知吧,但愿太婆能过这一关。”她匆忙去取了宝函,亲自抱着上了车,一路疾驰往王府奔去,一路上也不知害多少行人躲避摔跤。
奔到钟王府前面的街上,却连大门都摸不着——皇帝亲至,封街了。
公孙佳的脸变得雪白。
第75章 薨逝
以公孙佳的头脑, 早就想到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老太妃身故。
老太妃八十多了,哪天突然驾鹤西去都不应该令人惊讶。皇帝对姨妈一向亲厚,也会亲自过来给老太妃祝寿, 却不会听说老太妃病了就巴巴地跑过来, 那是亲妈的待遇。过来了,就代表病情很严重了。
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真遇到了又是另一种心情了。公孙佳自幼就受到老太妃的偏爱, 她出生的时候, 大舅还活着,钟源还是个幸福的小少年,公孙佳就是老太妃口里唯一“可怜”的那一个, 时常被放在膝头。她有什么事儿, 老太妃都要挡在前面,有什么利益,老太妃都要为她争取。
老太妃实是公孙佳心里最亲近的一位长辈。
一见皇帝的车驾, 她心慌了,语速也急促了起来:“快!快进去!”
宫中府中都认得她, 核验了身份,将她放了进去。府里灯火辉煌,人人神情不安又不敢擅离职守。在前面, 公孙佳还见到了太子的两个胞弟、他们的儿子们,还有几位其他的公主等等。再走两步,又是燕王等人。
公孙佳一颗心沉了下去。
这些人里, 未必有几个对老太妃是真心的亲近, 但是他们都来了,只能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那事态就很严重了。
亲王公主们都在前面等着,公孙佳却很顺利地进入了后院, 直到了老太妃的居所——她是老太妃心心念念着的人,自然与旁人不同。
公孙佳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加痛恨这副身体,她已经跑了起来,仍然跑得不够快。她最后是被背到老太妃的门前的,门内聚满了人,皇帝与钟祥一对难兄难弟,沉着脸犹如两个煞神,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盯着御医看诊、用药。
三舅母朱氏看到公孙佳到了,忙说:“可算来了,刚才醒了一会儿,叫你呢。”
公孙佳抱紧了,怀里的宝函,被朱氏拉进了屋里。没有心思看屋里都有什么人,公孙佳被推到了老太妃的床前,那里,钟源跪在地上,扶着床沿焦急地张望。老太妃又昏了过去,谁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醒来。
公孙佳往前走了两步,看到皇帝,才想起来要行礼。膝盖才弯下去,皇帝就摆手道:“快去看看你太婆,你叫叫她。”
公孙佳跪在钟源身边,将宝函放到床上,手臂、手指都酸痛了起来,一直用力握着宝函,她的手指有些僵硬。钟源问道:“这是什么?”
“舍利子,我带来了。”
靖安长公主道:“快,摆香案,供上。”
公孙佳费力地将宝函拿起,钟源忙接了传了下去,在老太妃耳边说:“太婆,药王来了。”公孙佳也凑了上去,叫了一声:“太婆。”
两人叫了好几声,又不见老太妃醒来。公孙佳见到了真人,看老太妃胸脯还有些起伏,慌乱的心平静了一些,问钟源:“怎么这么突然?御医怎么说?”
钟源低声道:“上了年纪了,就是这样的。你见得多了就知道了。”这个年纪的老人,头一天好好的,睡梦中离世也不少见。老太妃这样能被发现的,已是给足了钟家人的面子,让他们有机会道别。
公孙佳转头四下张望,微有一点惶然,双手却伸过去握住了老太妃的手,握得紧紧的。
屋里鸦雀无声,公孙佳虽是久病,却还未成医,也看不出老太妃有什么不对来。又过了一阵儿,药煎好了,皇帝亲自接了药,钟祥上前将老太妃扶起,哥儿俩不假手他人,给老太妃喂药。
钟源抬手握住公孙佳的肩:“咱们退后。”
公孙佳尽力抓住老太妃的手:“我不走!”
钟源略一使劲便将她从床边摘了下来,提着退了三步,公孙佳挣脱不了,低声怒喝:“你干嘛?!”
钟源道:“我知道你着急,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你一向懂事的,现在也……”他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公孙佳正将头扭转过来瞪着他,两只眼睛通红,不是要落泪的红,而是一种情绪堆积到极点将要爆发的样子。
钟源的心已经很累了,此番出征他有心理准备,未必能像公孙昂那样打得漂亮,但是心里也有一点点的侥幸“万一呢……”。事实还是证明了,实力这东西,不是靠意志就能弥补的。还未及收拾好心情,向祖父请教,曾祖母就病倒了。他一天休闲的日子都还没过上,表妹现在又是这样,钟源感到了一丝疲惫。
还好钟家人多,常安公主等人一拥而上,将兄妹俩拆开了。钟秀娥搂着女儿,低声哄道:“没事儿,没事儿,你太婆会没事儿的。”公孙佳默不作声地靠着钟秀娥,眼睛直勾勾地往床边看,皇帝与钟祥两个围在床前,她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根本看不到老太妃。
药很难灌下去,皇帝也焦虑了起来,又传了御医,御医道:“施针或可苏醒。”
这御医心里也大叫倒霉,按照惯例,帝后这样身份的人如果死了,生前给他们治病的御医是要处死的。老太妃不是帝后,照皇帝这个架势,也很有可能把他们给宰了。八十多一个老太太,谁能保她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御医一头汗,治得非常尽心。老太妃身上、头上扎了好些银针,又过了一刻,方才苏醒。醒了之后含糊地叫了儿子和外甥的小名,喜得二人“阿娘”、“阿姨”不停地叫着。老太妃虚弱地笑笑,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皇帝道:“阿姨不要胡说!你不会有事的!我下旨,大赦天下,为你祈福祷寿!”
“胡说!你娘走的时候也是这么一遭,不是也什么用没有么?别叫人再说你做皇帝的办事不周全。”
“谁敢!”
老太妃摇了摇头:“我还能醒,是老天爷厚道啦。药王呢?”她还惦记着两个“没爹的孩子”,将钟源和公孙佳招了过去,一手一个握住了,对皇帝说:“旁人都有家有业,只有这两个孩子我放心不下,你是老大,我把他们交给你啦。”
此时她说什么,皇帝就答应什么:“好。”
“辛苦你啦,当老大的人,就是要吃苦受累的。你们俩,要好好听皇帝的话,不要给他惹麻烦。”
公孙佳与钟源哽咽地:“是。”
老太妃道:“哎哟,我这一辈子,经过别人没经过的,见过别人没见过的,一个寡妇带着儿子投奔姐姐的时候,是不想敢有今天这样儿孙满堂的。值了!”
“阿娘!”钟祥低叫了一声。
老太妃道:“哎。不哭,不哭啊。”
室内低泣之声连成一片,公孙佳浑身颤抖:“太婆,你不会有事的。”
老太妃道:“真是傻孩子,到了我这个时候,能看到阎王殿的路。大娘,我的大娘哟……”
公孙佳抖得更厉害了,猛地一回头,叫道:“大舅母,太婆叫你呢。”
常安公主上前一步,又缩回了脚,捂着眼哭出了声,一旁一个男子接住了她。公孙佳这才发现,太子也在屋里,就在常安公主身边,正在安慰常安公主。
老太妃道:“真是个好孩子。好啦,松手吧,我该走了,你……”
“我不!你带我一起走吧!”
钟源又故技重施,用力将她摘开:“你伤心得糊涂了,来,让开。”
孰料公孙佳却剧烈地挣扎了起来:“我不放手!绝不!太婆!”她心里的难过比公孙昂过去的时候更甚,公孙昂走得突然,她当时是懵的,不及悲伤又要处理种种事务,根本没有给她难过的机会。眼下却是可以从从容容地哭泣。
看到太子,她心里更愤怒了,她知道老太妃叫的是谁,却只能拿常安公主来掩饰。这种憋屈与近来纪氏的小动作联系起来,将她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老太妃对皇帝和钟祥招了招手,道:“该说的话,这辈子都说完了,我去见阿姐,见大娘了。”
皇帝道:“阿姨!你别走!只要你不走,你有什么心愿,我都为你达成!”
公孙佳在钟源的掌下挣出一条胳膊来,往床前招着:“太婆,你的心愿,我为你做!”钟源眼看老太妃的手垂了下来,却不能扑上去,只好将表妹端起来放到人少的一边。
皇帝先哭了,屋里人都哭了起来,哭声传到外面,有人宣布:“老太妃薨了。”外面也哭了起来。管事们开始指挥着准备丧事,老太妃这般年纪,寿衣寿器等等都准备好了,每年上漆、换新的,此时办起来也是有条不紊。
屋里也没有过于紧张,只是哀戚之情极重。钟家在皇帝面前的份量,倒有一半是落在老太妃的身上,如今她去了,钟家的天塌了一半,皇帝最后一个长辈也走了。
供舍利子的香案边上人少,公孙佳就被放在那里,她恨得要命,狠狠地将宝函拂到了地上。外面两重宝函散开了,钟秀娥拣起了装舍利子的宝函,钟英娥与朱氏将散落的两重宝函拣了起来,一边装一边说:“你这孩子,拿佛宝撒什么气?”
“屁用没有,算什么宝?”公孙佳气得开始骂,“拿去扔了!”
长辈们当然不会让她胡来,钟家人又多,分工又明确,很快将一应后事都支起个框架来。靖安长公主先劝哥哥和丈夫:“我们得给阿娘换衣裳,你们避一避。”才将两人从屋里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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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又被“拿”了出去,她的样子已经很不对了,靖安长公主等人虽忙着丧事,也还习惯性地分了一点心思在她身上,让人将她也引出去:“到那边歇着,这里人多事杂,别碰着了她。”
公孙佳出来,皇帝正站在门外发呆,皇帝站着,别人都得陪着他在大寒天里受冻。钟祥自己都懵了,也站着,两人是一样的心情——亲娘/亲姨没了,疼爱他们的人没了,让他们可以暂时将一切抛开,将自己当作一个普通人感受被疼爱的人没了。
心里空荡荡,什么都不想提。
郑须也劝不动皇帝,目示太子,太子也在发怔,他在想着那声“大娘”,他知道太妃叫的是谁,心里也沉甸甸的。
公孙佳出来后,郑须低声道:“县主,您劝一劝郡王?”没得到回应,一看,公孙佳也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沉沉地盯着老太妃的窗子。
完了,又呆掉了一个。郑须忙安排小宦官:“快去宫里,告诉娘娘们,老太妃薨了。”
皇帝先动了,略略活动了一下手脚,抬手拍到了钟祥的肩膀上:“别愣着了!”钟祥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哎,我这就去操办后事。”
皇帝又下令,有司协助,一定要给姨母死后哀荣。
下完了旨,才发现公孙佳还站着,皇帝前行了两步,手掌按在她的头上,说:“好孩子,不要看了,你太婆将你托付给我,我会看顾你的。你太婆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好好歇着,才是最大的孝道。”
公孙佳又下死力看了两眼窗户,心道:我知道她的心愿是什么。
才慢慢转过头来说:“是活着,不是歇着。”
皇帝微怔,公孙佳道:“我以为,先死的会是我。”
太子刚回过神就听到这样一句话,不假思索地道:“休要胡言!”
公孙佳认真地说:“从我懂事起,就知道自己会死了。”
皇帝心头正悲凉,顶不乐意听到这话,截口道:“你伤心得糊涂了,去歇着。你有什么心愿,对我讲,不要自作主张自己操劳。”再累死了,我就没脸见阿姨了。
公孙佳对他屈膝一礼,说:“陛下,我从来不怕死,我活着有娘,死了有爹。您今天也够伤心、够累的了,太婆会心疼的,别为我操心了。”
慢慢地走了,侍女们忙围了上去搀着。公孙佳扶着阿姜,阿姜给她擦眼泪,公孙佳脸上仿佛挂了个面具,眼泪却在不停的留。心里又写上了一条:太婆的遗愿,纪家欠我们的,得还!
第76章 眼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