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佳整日带着元铮熟悉政务,手把手教着:“雍邑是一盘新棋,怎么下看咱们的,只要比京城条理清楚就能事事通顺。”有京城那团乱麻比着,雍邑特别容易出成绩。元铮在她身边很久了,寻常事务也知道该怎么办。公孙佳留的人也很好,行宫里有郑须,守卫有余泽,士人有容泓、李元宏,武将亦有公孙府出来的旧部等,元铮要做的就是协调,这也是公孙佳想锻炼他的能力。
公孙佳手上的事也不少,无论是雍邑的城池、建筑还是与周边勾连的工程,抑或是与京城的沟通,武备,人材的选拔等等,都需要她最后拍板。其中许多还需要她亲自协调。
好在赵锦在育婴堂建成之后就可以回来为她做一些文书工作,赵锦对京派的人事更熟悉一些,各个家族祖宗十八代都如数家珍,为公孙佳解决了不少的麻烦。赵锦更是建议公孙佳:“我看乔大娘子也是个闲不住的人,与其空耗,不如请她接掌育婴堂,也是相下便宜。”
既是积德,也是耳根清净呐!
公孙佳大喜:“妙!”顺手把嫂子丁大娘子也给塞了过去。孩子太小还看不出什么,先养着,有自家人养就会比较放心。两人都是掌家的人,就这么定了。
了却这桩心事,公孙佳又与赵锦说起赵司翰起复,被章熙把原本江平章那个尚书挪给了赵司翰去做。公孙佳道:“他入政事堂也是早晚的事。”赵锦道:“只怕以后政事堂更要多事了。”
“是啊——”公孙佳长叹一声,“陛下这手下得太急了,回去我必要面谏。倒不是不能干,这干得太快闪着腰就不好了。”
赵锦道:“您谏不动的,陛下是在安排后事了。”
公孙佳愕然:“这是什么意思?安排后事难道不应该为了稳妥么?”
赵锦道:“那也要他的儿子顶用啊!”说着,她笑了,“丞相生在一个好时候,看到的是先帝、陛下治下国力蒸蒸日上,纵有险厄也能渡过。下官就不一样了,下官生在末世,前朝的几个皇帝一个比一个蠢,呵……当爹的想要儿子能立住,就要为他打算,给他能臣是不行的,既驾驭不了,也不能得人家的心。怎么办呢?临死前给他铺好路!心狠的,诛杀权臣。心眼儿活的,让儿子去施恩。心硬的,就让大臣们互相斗……”
公孙佳道:“陛下不是那样的人。”
“只要是这么个局面,与本心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呢?”赵锦生硬地说,“陛下有宏图伟业,奈何太子不如其父。但愿是下官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陛下的安排,必定是为了太子。丞相如果要面圣,一定要记住这一条,这是肯定错不了的!先帝不需要为今上安排什么,今上却需要为太子做打算的。”
公孙佳道:“好。”
听了赵锦的话,公孙佳心情更不好了,雍邑的秋粮开了第一镰,公孙佳装了一箱未脱壳的穗子就与大长公主等人匆匆赶回了京师。她想早些面圣,当面问问章熙,为什么这么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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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的心里,已经信了赵锦八、九分。她对章熙的人品是抱有信任的,不过“为了太子打算”公孙佳更是相信。可即使为了章嶟,也不必这么着急的。
公孙佳捺着性子献了雍邑的方物,将场面上的拜诣做完,捱到了章熙单独召见,终于问了出来:“陛下为何这什么着急呢?”
章熙道:“什么着急?”
“事缓则圆,周廷在京城搅得人人不得安生,也不利于休养生息呐!朱雀大街一路走过来,两边路上已有许多人的口音让人听不懂了。”
章熙道:“我是天子,各方百姓都是我的臣子,这京城,赵、容、江、谢、李来得,贺州人来得,南方人自然也来得。”
“陛下知道我是不是这个意思,南人,我在雍邑也用,御史,雍邑也用,可没京师这么热闹。寒士,我也选用,小吏,我也提拔,也没见多少人闹。慢慢来,不行么?您办得太急,恐怕有人会背后议论,有损圣誉。”
章熙一声轻叹:“你是个稳重的孩子,可是我等不得了,我得给五郎开一个头,把前面的路给他蹚出来,他才好沿着路往前走。否则,指望他开辟新政那是不可能的。现在不做,这一耽误就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可这天下大势呀,不能只看眼下,只与京城望族、贺州老乡共治。慢了,我从先帝手里接过的这座江山,就要吃苦头。”
公孙佳心中微微难过,章熙可谓明君了,可惜子不类父。
章熙道:“你在雍邑做得倒不错。”
“那何妨让臣在雍邑继续试一试呢?等蹚出个经验来,京师再办。”
章熙依旧摇头:“雍邑也不能乱,你还照原来想的做,不要急。京师,我还压得住!”
公孙佳心道,等我与他们见了面,摸摸他们的想法,再来与你掰扯!
第264章 变故
章熙向来有自己的主意, 公孙佳一个晚辈臣子是无法单凭一席话改变他的看法的,公孙佳与他争执两句见他心意已决就不再与他硬犟,将自己在雍邑的事情择要说了。
章熙也喜欢听这些故事, 听完了说:“别对你外甥太严啦,以后有了儿子, 也别对他太严苛, 孩子还是要慢慢教的。余盛做得已经很不错啦, 但凡心地纯良就不会坏到哪里去。”
公孙佳道:“他要不是心地纯良, 我早打死他了账了。”
章熙以为她说的是气话, 笑着摇头:“你还是一股孩子气。也好,大郎他们已没了这股孩子气啦, 你这样倒挺好,有干劲儿。他们呐,畏首畏缩, 前怕狼后怕虎的。”
公孙佳道:“哥哥还不是因为心里有您?但凡不在乎的就随意挥霍, 只有在意的才会小心呢。”
“你们兄妹倒处得好。”
公孙佳道:“打小一块儿长大的,舅舅没了, 我爹教养他,我爹没了,他也看顾我。要是我们处得不好了, 那才叫人难过呢。”
章熙伤感了起来:“是啊。你身子弱,长途跋涉,且回去歇息,给你几天假。你外婆怎么样了?给我奏本都说很好, 究竟好不好?”
“见天儿的收拾我,您说呢?”公孙佳撇了撇嘴。
章熙笑了,他越来越喜欢公孙佳。公孙佳在他眼里是无害且有益的, 换一个人去经营雍邑他要犹豫一下,公孙佳不一样,她是个女孩儿,也算自己看着长大的。女人天生就没有什么攻击性和野心,公孙佳又体弱,且是个没有宗族的、要招赘的、体贴的小姑娘。公孙佳的能力也很合他的心意,章熙甚至不用去考虑公孙佳会不会在背后有什么小动作,即使有,他认为也是在他能够接受的范围内的。
一个人,只要作死的程度不超过她的能力,那她就是可爱的。比如雍邑,整个工程做下来,朝廷没觉得花钱,百姓不觉得吃力反而又多了一片生存之地,百官不被京派所喜者更有了另一条通天梯。堪称面面俱到,章熙如何不喜欢?公孙佳虽然劝他要放缓引入南方士人,本心也是好的,章熙还挺受用,认为可以托付身后之事。
既然要有所托付,就不能把公孙佳累死了。章熙说:“好了,你去吧,好好歇一歇,这一路可是辛苦了!没事儿去你外婆那里,我看她把你养胖了一点。”
公孙佳一看,摆事实讲道理讲政务,章熙听不进去,说家常也没让他心地柔软多少,可见章熙是铁了心的要在他还当政的时候把这引入南方士人的计划开个头,她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仔细想想,章熙这个理由也是非常充份的,章嶟这个人她打过交道的,坏也不坏,好也不顶好,是个不上不下的情况,无怪乎章熙不甘心了。公孙佳依然认为章熙这动作是大了些,她还是想与亲友们联络一下,如何缓和一下章熙的步伐。
当着章熙的面,她不再说什么,安静地告辞。扭头就去找她表哥钟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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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源在京师这几个月也过得很煎熬,他明白章熙的计划,也一心帮助章熙,但这件事情的推行是很困难的。第一就最周廷在士林也没什么威望,他甚至不能完全辩赢容逸。周廷也不曾在中枢担任过要职,做事更是难免有些疏漏。这与常年浸淫官场的京派就形成了很大的差距,舆论的风向也不大向着周廷。
同时,朱勋等贺州的老乡还不开心,追堵着他、霍云蔚等人,必要他们坚决地狙击周廷。
另一面,章熙却是寸步不让,钟源被夹在中间也是难为得紧。得亏贺州派不敢死命逼迫他,章熙也没有过份迁怒于他,否则钟源也不愿意自己能不能扛得住。
公孙佳一回来,钟源也松了口气,起码有个人可以听他发牢骚了。大长公主先回钟府,将将安顿下来人公孙佳就到了,大长公主道:“你才回来,怎么四处乱跑啦?又不是多久没见到我了,你歇好了再来不是更好?我给你准备好羊汤,天开始冷,秋冬宜进补。”
公孙佳道:“我来看哥哥呢。”大长公主才不嘀咕了,说了一声:“别聊太久了,伤神。”怏怏地亲自去厨下看羊肉汤去了,把厨子吓了个半死。
钟源看到妹妹很是高兴:“可算回来了。”又说,“唉,回来又要头疼了。”把这几个月京城里的事情又复述了一回,其中一些大事通过两地的消息往来、邸报、公文等公孙佳都知道得差不多了。钟源又说了很多细节:“宫廷里也乱七八糟呢,你嫂子如今都不大乐意去东宫了……”
原来延福郡主听取了公孙佳的建议也时常往娘家看一看,她更挂心中宫的王皇后,王皇后儿子死了,对养女就更上心,延福公主愈发向着王皇后。王皇后有一个心愿,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儿子是内定的皇太子,虽然没有能够在活着的时候举行册封的典礼,死之后也是追谥这太子了。自己又是皇后,按着礼法来算,自己的孙子才是正经的正枝嫡脉,为什么最后是章嶟得了便宜?
延福公主觉得有理。回来与钟源说了几次,被钟源说:“国赖长君。”、“并无人弃五郎而心向二郎遗孤”之类,给压了下去。
王皇后只能是自己的臆想,东宫章嶟的妻妾们就更了不得了。太子妃谢氏系出名门,名正言顺,她的父亲被擢为刺史、母亲亦得诰命,实权上终不如周廷,只好与江平章等人混作一体。周孺人的父亲很得至尊父子的青眼,一气到了吏部又得了霍云蔚的庇佑,气势正盛,周孺人十五、六的年纪,正是个娇憨女孩儿,哪会退让?此外又有一个夹在中间的张良娣,她母亲也是朱勋的女儿,她是公孙佳三舅母朱氏的外甥女儿,左边一个谢氏名正言顺,右边一个周氏被爱屋及乌,她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她的娘家就更不是受气鬼儿了。
这两个月期间,不算公孙佳从邸报上、自家消息里看到的“张、朱两家与周、谢互殴致某某官员被免职/降职”之类的消息,从钟源口里出来的:“前两天才在国子学里打了一架……”的鸡毛蒜毛也是数都数不过来。
公孙佳道:“哥哥怎么不劝一劝陛下?”
钟源道:“陛下是有道理的,五郎,你指望他自家破除困局,他是没这个本事的——被纪氏教坏了!陛下还能怎么办?”
这也是章熙的想法,公孙佳默。章嶟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哪怕外放的那一次,也是他爹给他划好了道道他就认死理去干。纪贵妃养孩子确实厉害,愣是像驯狗一样把章嶟驯得不晚得往外走,只能跟在某个人的身后出死力。以前是章昺,现在章熙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榜样了。
公孙佳终于认载了:“知子莫若父。”
钟源道:“这些我们无法置喙,倒是赵家,你预备怎么办?赵司翰可是起复了,我与你打个赌,他现在一准儿在江家咬耳朵呢!他要拉拢你,你可千万别松口!咱们得站得正中,说话才有份量。”
“这还用说?不过,他怕是要进政事堂的。”
钟源倒是坦然:“小姨父居中,你与霍叔父算一派,就算我们不说话,江平章也要尽力引赵司翰入政事堂的。陛下又念旧,赵司翰也是能臣,多半是要入的。即使不入,他背后弄点什么,也叫人吃不消。不过你也别太为他说话了,那是他该想的事儿,姑母你也不要担心,大不了咱们叫他们合离!怕他怎的?”
这与公孙佳想到了一起,她现在谁也不怕,亲娘辛苦了这么久,想过个清静自在的日子她也能保证。不过能不撕破脸还是不撕破,她倒愿意为赵司翰上一本,保他一下。如果章熙不同意,那她也不至于再上另一本,毕竟她不是赵司翰的亲闺女不是?
兄妹俩议好了对赵家的章程,钟源低声道:“你对姑母仍然很好,我就放心啦。其实,赵司翰与他元配也是伉俪情深,百年之后如何合葬……”
公孙佳勃然变色:“什么合葬不合葬的?人都还在呢!”
钟源道:“算我不会说话,可这事儿你不能不想,你要不把这事儿想明白了,在这事儿上会生出多少枝节来谁也说不好!你说呢?”
兄妹俩瞪了好一阵儿眼,公孙佳喃喃地道:“我怕阿娘想太多。她想怎么葬就怎么葬。阿爹有我和小元陪着,足够了。赵家……害!外公不会介意再多庇佑一个女儿的。”她大姨就葬在钟祥墓边。
钟源低声道:“我不是故意要你难过,然而近来磨牙的事太多了,咱们将能想到的事儿都想好,也能省不少事儿。朱翁翁总催促我,不要与周廷过往太密,还骂了霍叔父。日子愈发的难了。将来恐怕免不了要有站队的一天。”
公孙佳诧异地望着他:“站队?站什么队?是你不行还是我不行?是你不够格还是我不配?我们就非得给他们做配当喽啰?哥哥,我就问你,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自是要维护陛下的!”
公孙佳逼问道:“不提陛下,也不提霍叔父、朱翁翁,又或者是赵叔父,就说他们几个的想法,你觉得哪个有理?”
“陛下!”钟源斩钉截铁地说。
公孙佳道:“可他太急了,我也觉得他对,我甚至想得比他更离经叛道。可是太急了,不成啊。”
钟源道:“五郎……”
公孙佳道:“兴许他以后会开窍呢,譬如陛下,在先帝朝他也不能上蹿下跳的不是?五郎也许是在蜇伏呢?”
钟源道:“但愿吧。”
公孙佳低声道:“咱们也要做好五郎平庸的打算才是,大不了,让一切恢复旧状!”这是她从钟源这里接收完讯息之后的想法,章熙能压得住,章嶟压不住,那就让一切恢复旧状,等一个更明君。
钟源道:“难!开弓没有回头箭。捅了马蜂窝之后想马蜂不蜇人?”
公孙佳道:“只要蜇的不是咱们。”
钟源道:“也好。”
公孙佳与钟源达成了一致,旋即回府,她要与单良等人碰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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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公孙佳给盼了来,他在京师这半年是如鱼得水,越乱他越喜欢,缺德鬼不喜欢平静的生活。见到公孙佳,单良满面红光:“君侯可算回来啦!”他隐讳地瞒了瞒公孙佳的腹部,心里有点小失望,又振奋起来:“君侯这半年走对了!明年天气暖和些该再去雍邑!”
公孙佳等人进了厅里落座,公孙佳问道:“先生一向可好?”
单良笑道:“极好!”又询问了赵锦:“这位是?”
公孙佳道:“少来!这是谁你能猜不到?”
单良笑着与赵锦见礼,赵锦见他这副尊容竟无异色,平静地还了一揖。单良对赵锦的评价又高了一些,对公孙佳道:“恭喜君侯,又添一大助力。”接着说了京城的情况,也与钟源说的大同小异,他对朝上的情况知道得甚至不如钟源多。说完,看了赵锦一眼,说:“君侯已然回来,对京城的事就不能当不知道啦,您发个话,给个章程,咱们也好办事。”
公孙佳道:“能有什么章程?我们与他们不同,大政方略由他们做,咱们就做点实事好了。户部要开始核算了,先干这个!”
所有人都会意,她这是说,别的事儿她不管了。彭犀道:“丞相毕竟是丞相,也不能置身事外。凡事,只有做了才有功劳。哪怕没有功劳,有苦劳也能叫人记住。什么都不做,就是自我放逐啦。做实务当然好,该管的方略也该管一管才好。他们都安插人手,您不动,就是被排挤。雍邑虽好,京师也不能全然放弃呀。”
公孙佳沉吟道:“慢慢来。都已经回来了,还愁没有人么?单先生给咱们可送了不少了呢。”
单良矜持地笑笑,清清喉咙,道:“赵尚书……”
公孙佳道:“政事堂在现在是双数,有个单数更方便,我会上书,至于陛下要用谁,那是陛下的事情。”让赵锦拟这一封奏疏。
荣校尉道:“那……朱太尉、乐陵侯他们?”
公孙佳道:“我去拜访太尉,乐陵侯他们就在府里设宴吧。”
公孙佳一封奏疏先递了上去,次日拜会朱勋,朱勋依旧是老生常谈,公孙佳也好耐性地听他说完,道:“陛下要捅这个马蜂窝,拦是拦不住的,蜇到了手他自然就会缩手,咱们准备好膏药就是了。不试一试,他永远惦记。您说呢?”把朱勋给哄住了。
公孙佳这话也不全是糊弄朱勋,她仍旧认为章熙太急了,钟源说的“马蜂窝”是说到点子上了。拦不住,就让他试,公孙佳想,只要能兜住了底,出点错也未必就是坏事。也能通过这些错误修正一下未来的方向。
朱勋暂时不出声了,公孙佳还是发愁:这一位不支持章熙这样的改变。
告辞出来,还没出朱府又被朱瑛给拦住了,朱瑛难得有了一点正经的样子,他在为他的外甥女张氏犯愁:“听说东宫里争得厉害,那姓朱的小妖精,能给做了么?”
公孙佳瞪了他一眼:“你在想什么呀?这样的话不许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