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织造大人前一日上任, 当日消息便传了出去,苏州府各处但凡与织造府打交道的皆得了消息, 各有应对。
穆靖心中原本没底,但与独孤默商量过后,又有姜世子怂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言, 若是刚刚上任便与手下划清界限,恐怕摸不透这些人的老底。
他当即笑道:“本官初来苏州, 一应事体俱无应对, 还要你们多多提点, 免得有行事不周全之处。既然乔大人送了拜帖过来, 本官且回一封过去。”
穆大人上任五日,倒有四日都在酒桌上度过,手底下人轮着班请他,美其名曰“为大人接风洗尘”,他来者不拒,天天喝得醉醺醺的回家,被芸娘埋怨:“不当官还好,当了官每日恨不得泡在酒缸里,你可真是长进了!”
穆靖有苦难言,只能软语哄劝:“应酬,过些日子便好了。”
芸娘责备道:“让孩子们看到你天天喝醉回来,成什么样子?”
穆靖每日在酒桌上跟手下人套话,瞧着喝的欢天喜地,实则内心紧绷着弦,不敢稍有懈怠,近几日都没空陪孩子们写功课了。
他想想:“要不把孩子们暂且送去姜府,麻烦柏先生盯着写功课。你别生气啊,近来我是真分不开身,织造局之事水深得很,恐怕没那么容易。”
在芸娘狐疑的眼神里,穆靖苦笑:“不信你去问世子爷!”
他抬出姜不语,芸娘便信了,次日便将双胞胎送去姜府暂住。
姜不语见到双胞胎,俩孩子向她控诉:“穆伯伯近来每日都喝酒,娘便让我们俩过来住。爹爹,我们觉得……穆伯伯这个人不大靠得住,要不你跟娘说说,让她别嫁了。”
两人已经十岁,多少懂些大人之间的事情,虽然年龄所限不够通透,却也隐约懂得些女子可托付的良人应该是什么样儿的,还没长大便开始操心亲娘的终身,也着实不容易。
姜不语摸摸俩大儿子的脑袋,笑着答应了下来,转头便拿此事去取笑穆靖:“织造大人再喝下去,不等摸清了织造局里的内情,儿子们便要怂恿着芸娘改嫁了。”
穆靖:“……”
他容易么?!
酒场之上言行无忌,穆靖通过数日观察,以及手下人说漏嘴的一些话,竟摸索出一些事情:“独孤贤弟跟世子可知道织造局的经费来源?”
“从京里拨款?”独孤默主理刑部案件,多少听过一些,但再详细的就不知道了。
姜不语就不必说了,从小在幽州长大,来江南之后接触的都是普通百姓与商户,哪知道织造局内部运作之事,她猜道:“穆大人最近喝酒悟出来了?”
“差不多。”穆靖想起酒桌上听到的零碎言语,经过自己的推断与组合,得出个结论:“江南三局的经费应该全靠工部与户部指拨的官款,其中工部占比多一点,户部略少一点。然后根据织造任务与产能大小分配给三处织造。你们猜猜,京里的拨款他们贪了几成?”
姜不语大胆开口:“一半?”
独孤默根据大渊贪官的尿性推断:“七八成?”
“事实上我也没拿到具体的数目,但想来没有八成也有七成了。”穆靖十分惆怅:“这帮混帐捂着帐目不肯给我看,也许是商量怎么做假帐吧。”
姜不语:“若是明抢呢?”
穆靖眼睛一亮:“世子爷肯帮忙?”
姜不语这几年谈生意,颇懂等价交换的道理:“有条件的。”
“世子爷只管开口!”
“对我儿子们好些,别让他们来跟我告状,说是忧心芸娘所托非人,生怕穆伯伯将来变成个醉鬼!”姜不语调侃道:“我也不容易啊,还请穆大人体谅体谅为人父的心情。”
穆靖:“……”
就……很尴尬!
“调皮!”独孤默笑睨了姜不语一眼,向穆靖解释:“她一向好玩爱闹,穆兄不必介意。”
穆靖苦笑:“若论做父亲,在下远远不及世子爷,还请世子爷多多指教!”
“客气客气!”姜不语顶着独孤默无奈又好笑的眼神拱手向穆靖还礼,顺便也奉献自己手底下人打探来的消息。
“我家车行不做丝绸生意,未曾接触过这块,昨儿底下人来报,说是织造局近些年盘剥织户越来越严重。最早的时候都是官府提供生丝跟工钱,设机自雇匠自织外,还散放织机、丝经给织工于织工居处织造,然后收买成品。但随着织造局的人胃口越来越大,工钱一年年减少,乃至于无。近年来,织造局与官府勾连,将织造任务以服徭役的名义分摊各织户,不但没有工钱,倒贴人工,有时候还要倒贴生丝。”
独孤默拍案而起:“这帮蠹虫,真该抓去刑部大牢走一趟“他久在京城,只听说江南道繁华富庶,却不知这繁华富庶之下不知道埋着多少累累白骨:“不怪姚侃来报,说是知府衙门前站笼的都是交不上绸缎的织户们,想来这些织户身家皆被盘剥干净。也不知道还有多少织户被逼的家破人亡。”
姜不语对此一点都不惊讶,她还有未尽之语:“也不知道苏州织造局每年送往京里的绸缎有多少匹,但昨儿吴记少东提起,江南最为畅销的都是宫缎,据说价格居高不下,对外都称是织造局往宫里送剩下的少量货物私出以补贴织造局的开销,但吴少东认识的人多,就他所知的富户买宫缎的便不少,真要统计绝非小数目。”
独孤默震惊道:“也就是说,他们打着供给宫中的名义盘剥织户,大量生产绸缎私下做生意,且成本低廉价格高昂,以此敛财?”
穆靖怒道:“这帮贪官变着法的敛财,全然不顾织户的死活,真该杀!”
姜不语感慨道:“难怪许多人当官都爱往江南来,富庶之地果然遍地是白银,连任几年三代都花用不尽。穆大人跟侍郎大人可要抓紧机会啊!”
穆靖:“……”
独孤默:“……”
两人一肚子怒气被她戳破,面面相觑,无奈摇头苦笑。
再严重的事儿到了姜不语嘴里也能被拿来调侃,原本揭开了苏州府官场的遮羞布,看到了下面累累白骨,他二人愤怒于这帮贪官的无法无天,谁知被姜不语两句便消解了愤怒的情绪,归于理智。
穆靖:“现在怎么办?莫非真要去抢织造局的帐目?”
独孤默现在明白了他离京之时,刑部尚书田滨的忧愁,江南官场之事就算他不曾参与,大约也有风闻,知道这张网深不可测,以织造局为例,官员贪渎成性帐务混乱底下人只知道敛财,还有江南的盐、矿、茶叶瓷器各种产出呢?
真不敢想象背后是多大一条财路,又有多少官员同流合污。
“万不得已之下,也只有抢了。”侍郎大人下定决心,与穆靖两人不约而同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姜不语。
姜不语指着独孤默,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你!你早就算计好的?留我下来就是给你当打手?你早就知道织造局的事情不能善了?”
侍郎大人唇角上扬,露出一点阴谋得逞的狡黠笑意:“其实来苏州之前,我没想过能这么快遇到你,可既然遇上了,便是连上天都在眷顾我。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江南官场肯定凶险无比。”他理直气壮道:“你当年在幽州就说过会保护我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被江南的贪官给杀了吧?”
姜不语:“……”
她这是掉坑里了吧?
独孤默见她迟迟不肯答应,目光渐渐变得委屈,终于露出了一点当年少年郎的影子,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他眼里的失落,倔强道:“既然世子爷不愿意,我也不强求,明日我跟穆兄亲自去抢。反正……反正你也不在乎我的死活!”
他这是撒娇吗?
四年时光不但没有在他脸上留下风霜的痕迹,反而洗去了少年郎的稚嫩,取而代之的是成年男子的清隽出尘,俊美绝伦。
深度颜控患者姜不语的大脑立刻失去了思考能力,目光在他若隐若现的喉结处扫过,脑子里疯狂跑马,不由自主便举手投降:“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侍郎大人的美男计在姜不语这里很管用,他向来清冷的眸子立时染上浓浓笑意,也不管穆靖还在,灼灼而视,连声音都温柔之极:“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是不是?”
这副腔调!
这副腔调!
四年前,两人最为亲密的时刻,他就是这么温柔的腔调!
姜不语脑子里不受控制的冒出许多不该有的旖旎画面,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将那些过去封印,谁知见到他这副委屈的小模样,便如同揭去了封印般,过去一股脑的涌进来,她鬼使神差,不由自主便应道:“是啊,不会不管你的!”
反应过来脱口而出的话,她跟被雷劈了似的,恨不得自打嘴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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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苏州知府乔大人知情识趣, 待得织造穆大人在织造府里熟悉几日,果然下帖子为他接风洗尘,连侍郎大人也一并宴请, 可惜此次并非游湖, 而是在苏州府大盐商何韬的园子里, 席间侍候的都是何府家伎。
姜不语兴致缺缺,遣了黎氏兄弟代替自己跟着独孤默过去, 为着穆靖的安全,她从自己亲卫里挑了四人暂充穆大人的长随,自己拐去柳府探望姜岚。
自姜不语提起要搬出去,姜岚便再三阻拦, 不肯放她一个人在外面独居:“你带着孩子, 身边也没个侍候的人, 姑姑怎放心让你出去住?留在府里还有人照看衣食。”
“我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会冻着饿着不成?大姑姑别担心。:”姜不语自作主张惯了, 到底还是搬了出去。
她今日来探望姜岚, 生怕被责骂, 顺手把麟哥儿打扮清爽可爱,进门先将小家伙塞进姜岚怀里:“还不赶紧向大姑奶奶问安?”
姜岚笑骂道:“你倒是奸滑, 拿麟哥儿来堵我的嘴。”当着孩子的面,总要给她留点面子。
柳源前日从龙城回来,听说了柳一飞被绑架, 姜不语带人深入水匪窝,将燕子荡的水匪窝一锅端了, 预备着忙完这两日便开个家宴谢谢内侄, 又惋惜道:“不语虽丢了爵位, 本人却精明能干, 手下又忠心耿耿,若非一卉年纪太小,我都想亲上加亲了。”
柳一卉才十岁,还是一团孩子气。
“想什么呢?”姜岚当时笑着轻捶了一下丈夫:“不语的年纪都可以做一卉的爹了,要大着十六岁呢。”但她内心也不无惆怅的想,若是小女儿再大些该亲上加亲该多好啊。
夫妻俩议论一番作罢,家中生意还有许多需要柳源拍板之事,还未忙完姜不语便带着孩子上门了。
柳一平听说姜不语来了,飞奔而来苦着一张脸求她:“大表哥,你跟爹爹说说,让我跟着你吧?”
他跟柳源提过,不想再跟着柳一飞打下手,想跟着姜不语去磨练,但被亲爹拒绝了,已经连求了几日,眼见无望,只能从姜不语这边下手。
姜不语被他逗乐了:“跟着我有什么好的?我手底下的生意全都是辛苦活,可不及你跟着大表兄来的舒服。”
“舒服又不能长本事。”柳一平自从跟着去了一趟燕子荡之后,简直跟痰迷了心窍似的认定了姜不语,还再三央求姜岚:“母亲也帮我跟爹说说啊。”
待得柳源听闻姜不语过来,丢下外面的生意回家,见面便不住口道谢:“多亏了你过来,不然真不敢想家里会乱成什么样子,姑丈真是对你感激不尽!”
“自家亲戚,何必客气!”姜不语笑道:“也是大表兄运气好,吉人天相。”
柳源留她吃酒,一家人摆开宴,柳一飞亦步亦趋跟在姜不语身边,不住朝她使眼色,期望她能帮自己说几句,最后还是柳源实在看不下去了,嫌弃道:“出息!才求了我几回,便往后退了?你表兄在你这个年纪已经领兵打仗了。”他骂道:“我就算准了,也得看你表兄愿不愿意,总不能强人所难吧?”
“姑丈也知道,我入商场没几年,做生意还及不上大表兄,让表弟跟着我,岂不耽误了他?”姜不语不太能理解小表弟的脑回路,只能委婉表示跟着自己很大程度会误人子弟。
“做生意反在其次,让他跟着你多学学做人。”
姜不语:“……”
——姑丈你怕是对我的人品有什么误解!
——让小表弟跟着我,就不怕被我带歪了?!
当天傍晚,姜不语抱着儿子回府,身边还跟着迷弟柳一平,正逢独孤默跟姜穆联袂而来,二人皆有了三分酒意,但面色皆不大好,她将睡着的麟哥儿塞给迎出来的橙丝,示意她抱孩子回去睡觉,取笑道:“两位大人去喝酒寻欢,难道竟是输了银子给乔大人不成?怎的好像欠了一身赌债。”
乔智远请宴,无论是游湖还是在陆上,席间山珍海味络绎不绝端上来,负责斟酒挟菜的皆是美貌妙龄女郎,若是定力弱些的早忍不住了。
两人越想越窝火,穆靖连家都不回,一径跟着独孤默来姜府,进门就问:“世子爷可想好了,几时去抢帐本?”
“要不……现在?”姜不语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见两人窝火的模样,特别是侍郎大人气的容色都削减了几分,为着别糟蹋他的美貌,当即提议:“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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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智远接连宴请了独孤侍郎跟新上任的织造穆靖,见识过两人的性情,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里。
这晚他从何园回来,进了新纳的小妾房里,在美人的服侍之下泡了个热汤,直泡的一身厚皮泛红,额头见汗才起身,头发都还滴着水,外面便有人慌慌张张来报:“大人——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乔智远心情不错,也就不计较手下的鲁莽,坐着凭由小妾纤细白嫩的手儿拿着帕子替他擦头发:“大晚上跟见鬼了似的。”
手下心道见鬼算什么,这可比见鬼可怕多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喘的厉害,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大人,穆大人跟独孤侍郎带着人去织造局抢帐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