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唇畔似乎动了动,声音极低,即便就在身侧,她实在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只有他身后群仙高昂亢奋声音此起彼伏,拍马屁声一浪比一浪高。
“神君圣明!妖女得诛,实乃六界之幸!”
“这妖女蛇蝎心肠,残杀无数良善,就这么死了,实在便宜了她!”
“整整一城啊,多少男女老少连个魂都没留下来!要我说就该将她关在天牢里好好折磨,他们鬼窟酷刑那么多,让她挨个尝一遍才行。”
嘁。
程安早就习惯这些人说得废话,她眯着眼,死死地盯着谢湛那张俊脸,想去辨析清楚对方真假,
红眸如同泣血,眉间水滴样的蓝色玄阴之印越发黯淡。
意识错乱间,她神情恍惚,记忆跟着错乱,已然辨别不清时间空间。
视线骤然黑下,谢湛跪在她身侧,她看不清他脸色,只看到谢湛唇角泛白,登时有些狐疑:“…谢湛?”
“……”对方没说话。
果然是幻觉。
神君脸上可是出了名的冷脸,何时有这么人性化的表情。
“孽缘啊……”她喃喃道。
程安算是明白了。
天衍四十九,余其一。
眼前这一幕,定是天道迟来的告诫。
——她参与谢湛神君劫难,与神君结了姻缘,这偌大个因果压下,因此她雷云难度才与众不同。
她嗤笑一声,摇摇头,阖上眼,灵体无可阻挡溃散化作光点消融空气里。
临终之际,忽的程安想起,三百年前,她再寻谢湛,为天将捆压在谢他前时的情形。
他也像今日这幻觉一般,高坐云端众神之上,气质绝冷,嗓音听得人同样心里发凉:
“本君与你之间是有一段情。不过世俗因缘本就不做数。本君今日不杀你,若来日再见,必斩之。”
……罢了。
她幽幽叹气,心里最后一个念头是:
若再来一次,可千万别再叫她碰着什么神君情劫了。
……五百年前,他逼着自己成了怨鬼,三百年前,又加了她的执念,根基不好,心境驳杂。
也难怪,今日雷劫过不去。
.
寒冬腊月,屋外飘着绵软的小雪,落在青灰色石瓦,为若平古城披上素银。
程安回神时,什么都没看见,眼前一片黑,同时觉得全身又热又燥,自己还似乎坐在什么东西上面,腰椎脊背跟和仙界打了一架一般,阵阵酸痛。
……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头上?
好重。
程安试着晃了晃脑袋,沉甸甸地惯性下,头上的东西差点没把她脖子扭断,不仅如此,这一转,她还听见脑门上传来窸窸窣窣流苏响动的声音。
这什么玩意?
她一把掀开盖在脑门上碍视线的玩意,抓着摊开放在腿上,警惕心还未起来,却发现那是块普普通通,毫无灵力,却绣工精美的红盖头。
“……?”
第2章 大雪新婚
……
……
啥玩意?
程安反应过来,立即嫌弃地随手将盖头丢在一边。
没了遮挡物,视线一片干净。
绣双鸳鸯大红被堆叠在喜红纱帐边上,被褥上面铺着不少桂圆红枣一类的干果。衣柜、墙上都贴着红色剪纸,陈设华丽雍容,掐有金丝,放眼望去,均是富家人才能有的寝具。
面前半截喜蜡缓缓燃烧,流下一层蜡泪,温黄灯光熏得整个屋内盘桓缠绵悱恻。
肚子突兀地叫了声,她不自禁皱眉,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穿着同样一身红艳繁杂,做工针脚又极其细密的……嫁衣。
“……”
这一幕有些眼熟,可是程安记不太起来。
她没那个心情深思眼熟在哪里,因为眼下,她发现一件让自己更让人不安的事情。
自己苦苦修了几百年修为,没了。
不仅一滴灵力都没给自己剩下,她还重新拥有了肉.身,一副又虚又瘦,羸弱不堪,且特别饥饿的,实体。
咋的雷劫还能把人劈活了不成?
程安大脑宕机好一阵子,才回过神。
她皱着眉起身,拖着如火嫁衣,小步跑到窗下那台贴着囍字梳妆镜前,待看清镜中熟悉倒映,又是一阵久久沉默。
这具肉.身,实在眼熟。
颈下锁骨上皮肤白皙,五官端正清秀,头发乌黑顺滑,甚至额间象征玄阴体的水滴状印记也还在,然而模样实在稚嫩,全然没日后盛气凌人的艳丽。
“……”
这是她十六岁的模样。
发现这点,程安原地倒吸一口冷气。
好家伙。
莫非鬼死了,负负得正,就等同活过来?
等等……活过来?
她忽的想起什么,又豁然起身,哗啦一把推开面前紧紧阖上的漆红木窗。
她迎着寒风朝窗外一望,只见雕花窗子外银装素裹,素银下,千家灯光恢弘,映在雪上,格外华美,这座城池,她再熟悉不过。
她神色定定,瞧着这座平和古城,竟然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这城,是谷平城。
给她扣了一盆几百年黑锅的谷平城。
四百多年前,谷平城不知何故,一夜之间突然成了死地,仙界之人都认为
是她因怨屠城,因此喊打喊杀,这才逼得她最后入了鬼窟。
许是她开窗动作太大,屋外竟传来细弱声音:“程姐儿,您开窗子干什么啊,快关上,您身体受不得寒的。”
几朵雪花飘进屋内,落在脸颊,微凉,寒风散了全身热气,程安听到稚嫩的声音,试探性喃喃出口。
“是……红玉吗?”
五百年前,谢家夫人指给她的贴身丫鬟,正名为红玉。
程安带着试探出口,谁料,对方还真就接了她的话。
“怎么了,程姐儿?”门口的红玉见程安的语气不对,心中微微狐疑,还是劝道,“快别说了,关上窗吧。”
“……不用了。”
片刻沉默后,程安又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生疼的眉心,“屋内闷得慌。”
开着窗,刚好让她冷静一会儿。
红玉见她不哭不闹,连话也平和吓人,想起谢湛不见踪迹一事,眼眶不由得一红。
“大公子一会儿……一会儿一定会过来的。”
程姐儿是好的,根本没那些流言说得那般心机不堪。
谁家新娘子新婚燕尔郎君不入洞房还这么平静的啊。
程安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捉了她话中的关键三个字。
‘大公子’
谢湛当年下凡历情劫,用的身份,正是镇南将军府大公子。
……
……
……
“谁?”
程安半天憋出个问号,只希望得到个否定的回答。
“那还能有谁,自然是谢大公子啊。”
红玉见她越发奇怪,虽狐疑,却以为是她伤心下昏了头,不由得道,“程姐儿,您……没事吧。”
“……没事。”
程安近乎是咬着银牙,从牙缝里蹦出这两字。
得!
她是悟了自己这身繁杂嫁衣怎么来的了。
她和谢湛,还真是造化弄人孽缘不浅,你说活回那天不好,竟回到成婚那夜。
姻缘已成,完全不给她留早日断缘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