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了。他不在。”
对着镜面,程安打了个哈欠,话说得随意:“快些吧。莫让娘……大夫人等急了。”
红玉抿着唇,拈起发簪,替程安小心翼翼挽起发丝,瞧着铜镜中容貌娇美的女儿,不知脑补了一出什么新婚之夜不和平的场面,红了眼眶叹气道:“大少奶奶这么好看,大公子这也舍得走。”
“这有什么。”程安半开玩笑道,“你就是把天上仙女给他拉一城,燕肥环瘦排成长队任君采撷,他都不会看上一眼。”
这话,她没掺一点儿水。
以谢湛的身份,天上想泡他的仙女、地下想撩他的鬼女,地上想嫁他的凡女,多了去了。
奈何这家伙将自己神格里的肃杀坚持到底,愣是没一个近他身三尺以内。
原先两三百年,她还会为谢湛生前对她冷落而伤感,现在想想……
没必要。
各式各样标志的美人儿整天在他玉宸殿前晃悠,他谢湛看上谁了?
就连仙界第一惊鸿,她看了都心动的缥缈仙子也骂了出来,她生气干啥?
……话说,总该不会。
莫名其妙的,程安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一个想法。
谢湛不是禁欲,是已经……不行了吧?
“好了。”
红玉打断她诡异的念头,插上最后一只翠色发簪,瞧着铜镜里肤白貌美的女子,打起精神夸了几句:“照我看哪,大少奶奶可比天上的仙女儿还要好看。定是昨日烛光太暗,叫大公子瞎了眼!”
“瞎说。”程安勾了勾唇角,嗔笑道。
她是厉鬼,自然同天上的仙女是另一种画风。
不过,红玉手确实是巧,这一头的翠玉色发簪堆在头上个个恰到好处又不重,连她这幅羸弱肉.体都不觉得
重。
她顶着一头簪子准备出门时,却意料中的被告知,谢湛一早便没了影子。
“你说他辰时便去了军营?”
听守夜丫鬟这么说,红玉不可置信睁大了眼睛:“这…这大公子…也太……”
红玉咬咬牙,最后没憋出任何一句骂人的话,蹙着眉头道:
“你怎么不告诉其他人,就这么让大公子走了!”
“大公子勤于正事,有什么不对的?”守夜丫鬟没看见走在红玉身后的程安,嗤笑一声,慢慢悠悠同她争论。
“大公子可是天人般的人物。娶得本该也是天上来的仙女,可程姑娘……啧。”
程安原先不过市井里一个寡妇带大的丫头,身份地位卑贱,府里府外的人,多多少少都觉得,她实在配不上文武双全,年纪轻轻便身具种种战功的谢湛。
尤其是府中丫鬟,大公子无妻无妾,多得是人想趁机爬他床做个通房丫鬟,可天降一个程安,赵国有律,娶妻之人十年内不可纳妾。
她们不是仙人鬼怪,容颜只有这几日能看得过去,程安这一遭,基本上断了她们前路。
越想,她态度莫名几分痛恶,外加几分轻慢:“程姑娘不过一大字不识市井丫头,连我都不如。大公子娶了她定是满腹憋屈。还不能让大公子出去转转了?”
红玉气不过,冷冷道:“大夫人知道你这么说,可是要发卖出府的!”
“请,随便。”眼见无人,守夜丫鬟话放得放肆起来,“她还能压着这府里几百号人都卖了不成?”
……
一边程安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地挺进耳朵里,慢吞吞走到两人跟前。
“莫着急,红玉。”
守夜丫鬟见到正主,知道自己方才口无遮拦过了头,便悻悻闭了嘴,低头道歉。可她眼底却终究什么诚意,程安便知道,这人心里是不服的。
不服啊……
她声音带着这个时期独有的轻软,笑道:“用不着麻烦大夫人,我想,作为大少奶奶,发配个守夜丫头,还是没人怪得了我的。”
丫鬟脸色渐渐变了。
其实程安来谢府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是知道她待人素来温和,从不罚下人。
之所以敢这么讲,无非是想着认个错就完事了……
也是她运气不好
,不知道,从前待人温和处世厚道,其实都是程安为了给谢湛留下一个“温柔贤惠”的好形象,特意装的。
现在谢湛她都不要了,还要个鬼的好形象。
自然是顺着她在鬼界那一套,怎么喜欢怎么来。
程安笑眯眯让红玉去寻李管事要卖身契,低着头用聊天样的语气和小丫鬟道:“你看,我是不如你。不过……运气还算说得过去好,有对好父母和好婚事。从市井出来还能入大夫人的青眼。日后,似乎也没什么值得烦忧的。”
“……”
“不过你说得挺对,他确实不喜欢我。”她接过红玉递来的卖身契,在她面前逗弄似的晃了晃,声音很是平静,“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反正我也已经不喜欢他了。”
过几天和离就完事了。
你好我好大家好。
她也觉得挺神奇,再来一遭,自己竟能做到内心稳如老狗,像钻石镜面,坚硬得不起一点儿波澜。
明明要是上辈子遇到这事,八成会掉眼泪掉得很伤心。
处理之后,主仆两人继续往前走。
天色蒙蒙亮,昨日的雪下到了现在,以程安的经验来看,这雪至少还要下三天三夜,白洁纤羽坠落大地,企图驻足人间观赏片刻喧嚣,可未停留片刻便被小厮急忙扫去。
程安身体虽然怕冷,却格外喜欢白日雪景,因而心情又好上不少。
红玉打着伞,带着她穿过小径,走到谢大夫人处时,得知这位夫人还未起身。
时候还早,借了厨房,程安做了两道羊皮花丝和长生粥,闷了冬笋外加几道小菜,未出锅,香气便已溢满庭院。
“好香啊……大少奶奶居然还有这一手。”红玉不由得几分惊奇。
“黄姥姥也是位厨娘,我同她学的。”程安也未藏着掖着,说起这手厨艺来意,语气颇有些怀念。
黄姥姥是收养她长大的老寡妇,待她也极好,只可惜……在她十四岁时便不幸去世。
这时候她十六,已经见不到了。
程安心底微微有些失落,算着时间熄了火,沏好茶,用最后些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咱们安安起得这么早呀。”
一个妇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温和中透着将门夫人该有的泼辣:“穿这么少?这屋内就是烧了地龙也不能就披件棉袄啊。红玉,你这臭丫头怎么做事的?”
程安还未转身,毛茸茸又厚重的狐裘便罩头蒙了下来。
“……”
好闷。
闷热中,她鼻翼微微有几分酸涩。
大抵,这就是久违的……有一种冷叫做你妈觉得你冷。
第5章 谢家伯母
程安穿好狐裘,将脑袋从里面钻出来,瞧着面前这位不过四十,脸色红润,精神十足的年轻妇人,笑嘻嘻道:“大夫人还没用早膳吧。”
“还叫大夫人呢!”谢母佯怒嗔怪道。
“这不是得喝了茶才能叫娘嘛。”
程安笑着回道,替她推开椅子,未将食盒里的粥点拿出,谢母忽然皱了眉,拉着她坐下道:“湛儿呢?”
“谢湛他……”
“你别替他遮掩!”程安话没说完,便被谢母厉声打断。
“……”我还没说呢。
谢母视线一转,落在一边蠢蠢欲动的红玉身上:“红玉,你说,谢湛那混小子去了哪儿?”
“大公子辰时便去了军营。昨日夜里,也就只留了大少奶奶一人守在洞房。”红玉本就是谢母身边的丫鬟,此刻也完全没藏着掖着,低着眉全抖了出来,甚至象征性地抹了一把眼泪。
……这。
程安有些心虚。
昨晚,其实她赶谢湛走的。
“这混账玩意!”闻言,谢母起身,即刻一巴掌拍上桌子,瓷杯子震落在地碎成两半:“他爹不在,这是连家都不认了!”
“没事的没事的,我不打紧的。”
程安见状,忙上前替她顺了气,扶她坐下安慰道:“左右,是新媳敬茶,不是夫妻敬茶。走个形式罢了,他不来,妨害也不大。”
她眼里含笑,可谢母瞧着,只觉她这是强颜欢笑,更是心疼。
——多好的一孩子啊,这时候还在替谢湛说话。
“妨害不大?给他的胆儿了!我这就去寻他,取我枪来!”谢母又单手撑着桌子起身,大有直接闯军营的意思。
程安见状连忙拦住:“军中情况多变又特殊,辰时天还未亮,他便走了,没准有什么急事?或者将军那边传来的消息也不一定。不过是个过场,我真不在意。咱们先用膳,这民以食为天,天大地大,用过膳再说。”
“你这丫头……”
她劝了好几遭,谢母才放弃上军营的念头,心头愧疚,便给了个承诺:“等那小子回来,娘替你收拾他!”
谢母其实欢喜程安,并非毫无来由。
其实,程安父亲是上一任镇南将
军,却因救时任副将的谢父战死沙场,程母随之殉情,他们唯一的女儿程安于战火中失散,最终沦落市井,大半年前才为谢府寻回。
程安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能顺着她话连声称是。
她一遍摆开食盒,心里轻轻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