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小伤……”修祈满不在意。
“小伤也不行。”
“……”
红炉火上的茶散着淡香,见程安脸色沉下,修祈似乎叹了口气,由着程安替他调息体内稍显紊乱的阴气。
他稍稍抬手,一碟细腻豌豆黄便赫然摆在程安面前,配了一坛子不知从哪里来的新酒。
屈指扣开封泥,酒香顿时满屋,饶是程安,也从未闻过如此醇厚的清香。
以酒赠茶,不外如是。
“……”程安抬头看他,澄澈眼底便是几个大字。
——‘你这是做什么’
“生气了。”他温雅笑道。
语气一如很久之前,她刚到到鬼界,也因为一些无所谓的小事闭关生闷气时,他便派人寻各地奇珍异酒,亲自送上自己门时的调调。
什么啊。
明明是她的问题在先吧。
程安有气无力:“没有。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
她后悔了,自己就不该问。
“自己的气,就更不能生了。”修祈一本正经道,“连发泄的地方都没有,当真憋屈。”
“……”
修祈选择说起另一件事:“对了,之前,你说,我不信你。”
“那是……”程安欲图收回自己之前的话。
谁想,修祈却抢先一步:“我想了想,此言不虚。”
他用陈述的语气,平静地叙述着一个很冷漠的事实:“我从未相信过任何人,也不会相信任何人。”
“……嗯。”片刻后,程安应了声,“您是鬼王,天地人心叵测,这是一件好事。”
其实有些事,时候冷静下来,过了那个时间点,随着记忆冲刷,想法也便会有所不同。
当时自己才从血池那些古怪的玩意手里逃出生天,自然满腹困惑无人宣泄。
而今,再想想。
的的确确,是自己越矩了。
而且,越矩的不是一星半点。
修祈,鬼王,神族,哪一个身份拉出来,于这世道,都是如星辰,只能让世人仰望的存在。
便是如谢湛那般的身份,恐怕也不值当他的一句信任。
她程安有什么?
她不过是一只化形加起来不过千年的
小鬼。
许是自己仗着他看起来的好脾气,仗着他对自己别样的纵容,竟然敢反过来开始要求他。
——此为,本末倒置。
程安觉得自己简直可笑。
从前初入鬼界,她不为世人所容、被仙人追杀、被鬼魂觊觎、身处朝不保夕的绝境时,是修祈将她迎入鬼王殿。
护她安全,从零开始,一把手亲自教导她修行,直到她道行大成。
她的地位,知识,力量,就连那上不了台面的字,也是他给予的。
修祈护他,保她,敬她,百年如一日。
自己有什么理由,要求那样多?
纵是不明不白死在雷劫又如何,纵是他有所隐瞒又如何,纵是他不相信自己又如何?
这不是应该的,理所当然的事情?
没有鬼王,鬼将程安六百年前便已灰飞烟灭,更别说飞升一事。
什么查明事实,想求信任,她以什么身份去说,似乎,都说不过去。
理性如此,感性上……
若是,因为她想知道一切真相,修祈便会因此为难。
一辈子无知与不明不白,也不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情。
程安想着,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幽远无奈的叹息,随之,有带着凉意的重量传来。
“你误会了。我并非这个意思。”
修祈碰了碰程安的头发,若羽毛拂过,像对待一件稀世罕见的宝物,“我记得,我曾教过你,求知好奇,是一件好事情。好奇我的过去,你的身世,乃是常理,不……倒不如说,我很高兴。”
“我是不曾信任过什么人。”
修祈敛了笑,垂眸凝视程安,深棕眼眸如一泓不见底的潭水,轻易便能让人沉溺其中,他认真且一字一顿道:“不过。若是你的话,学起来,似乎并不难。”
……
……
……
程安,在这一瞬,相当煞风景地想。
能说出这种话,老大一定没少看过话本子。
饶是她还有心情如此腹诽,也抵不过这句话确实奇妙地管用,隐约间,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毕竟,修祈待她,从不说谎。
反观他自己,神情自然非凡,好似自己并没说什么不得
了的话,趁她怔忡时,单手起她面前玉盏,陈酒换了新茶,贴心嘱托道:“白鹿青崖的猴儿酒号称仙人醉,一盏便可,莫要多饮。”
见程安有些怔愣地接过酒,他忍俊不禁,顺势补充道:“所以,丞相府,还要去吗?”
“……”
程安好不容易回过神,抿了唇,默默松开手,默默移开视线,偏过头,像是随时准备开溜。
——得得得,都听你的好吧。
“那就是去了。”修祈笑着,将此事敲定。
他站起身。
程安:?
“您也去?”
.
去丞相府的路上,程安还是觉得世间魔幻。
自己,同自己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去自己生前的外祖父家中。
怎么想都不对劲啊。
修祈态度很是悠闲,闲庭阔步,仿佛自己只是来人间界度假。
更加魔幻的事情在后面。
修祈,是从正门大大方方走进去的。
甚至连幻术都没有,丞相府前本有侍从拦着修祈和程安。
“什么人!”
修祈笑着将一枚刻着黄龙的玉佩递到他面前:“在下修祈,来拜访王丞相。”
“……”
程安感觉自己简直都要窒息了。
鬼王直接到一户凡人家里,拿着凡间的信物,客客气气地说自己来拜访,甚至有礼有节,连见面礼都带了。
有比这离谱的事情吗?
不愧是您啊老大。
她悄悄扫过那枚龙玉佩,一瞧,表情差点没绷住。
龙印,凡物,这天地下,有这两个特征的,只有一国之主了。
哦。
修祈同赵国王室之间,交往恐怕也不少。
丞相府侍卫自然也是识货之人,见状,连连鞠躬,朝修祈和程安一礼。
“小的这就派人禀告老爷。”
两人被恭恭敬敬迎入府中正堂,一路上,程安看着丞相府边上的假山花草,竟然有些回到谢府的错觉。
这里是她生母王芸芸生活的地方。
其实程安对母亲的印象极淡,甚至淡到没有。
几个侍女站在门口,悄悄打量起里面的人影,压低声音,以正常人听不见的声响道:
“那位公子…生得真俊啊,比二公子还生得好看,怕是京畿公子哥加起
来,都不及那位爷。”
“看什么,这可是老爷的贵客,看多了小心给你眼珠子挖出来。你是不知道啊,那公子手里拿的,是陛下的玉佩。”
程安默默决定当没听到外面的声音。
修祈无声息放了一层隔音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