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这才依次跟他们伸过来的手握了握,对他们的“辛苦辛苦”,只回“应该的”,只要还做一天夫妻,她照顾他不就是应该的。
胡光墉书记今年才五十岁不到,头发却白了一半,满脸满手的老人斑,安然十分诧异。反观刘解放,是二分厂正厂长,也是四十多岁的人,却皮肤光滑,头发浓密。
“小宋啊,你躺着,躺着就行,咱们来看你,可不是给你增加负担的。”刘解放一马当先,按住压根就没打算起床的宋致远,说:“哎呀这家属来了就是不一样,屋子里也有人气了。”
众人大笑,也没个杯子,安然就用小碗给他们倒水喝。
胡光墉看着一碗碗雪白的,透明的白开水,心里很不是滋味,拍了拍宋致远的胳膊,这仿佛是只有他们才懂的信号。安然也不耐烦听一堆子中年男人商业吹捧,把小猫蛋搂怀里,到过道上站着。
这间宿舍可真是选得“好”,上下左右都是大马路一样的过道,人来人往,这房子又不隔音,基本上里头说啥外头立马就能第一时间听到。有时候夜里遇到下夜班的,走路声直接能把人吵醒,再难睡着,也就小猫蛋这样的幼崽还能呼呼大睡吧。
“怎么,不认识我了?”身后忽然传来一把颇有磁性的声音,安然被吓一跳。
男人走过来,看了看小猫蛋,“听说你结婚了,我一开始还不信,原来真……”似惆怅,似叹息。
安然看着他的脸,脑海中自动冒出一些她刻意压抑了两辈子的画面。
这是顾慎言啊,她五十年前的曾经的高中学长。哪怕隔了五十年,安然依然记得他的样貌,他的一言一行。
因为对她来说,他还有另一重意义——初恋对象,虽然只是暗恋。
以前的安然,空有一副好皮囊,其实没什么朋友,很自卑,甚至有点自闭,虽然说暗恋欣赏她皮囊的男生不少,可真正能入她眼的,也就是顾慎言。
不过,她实在是太自卑了,暗恋两年,没跟人说上过十句话。反倒是安雅,经常跟他在一起玩,“慎言哥哥”挂嘴边,交集比她多多了。
安然曾经仔细复盘过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会把一手好牌打到稀巴烂,大概就是从她代替安雅下乡插队第二年,收到安雅的来信——她带着少女的骄傲与炫耀说,她跟慎言哥哥处对象,双方家长很满意,大概等她成年就能结婚了。
现在想来,这不过是小女孩的小小伎俩,可当时的安然信了。并在心灰意冷之下,经人介绍,跟正四处相亲着急结婚的宋知青成了一对。
他们的结合,没有任何惊喜,没有任何感情基础,一个心如死灰,一个病急乱投医。不过,以安然现在的眼光看,顾慎言只不过是个略为斯文的男孩而已,跟宋致远勉强算一类长相,大概也是当年她没过分反对的原因。
可惜,当年的小鹿乱撞,少女怀春,此刻已经没了味道。
“还真是不一样了啊。”顾慎言说着,从身后拿出一本《红楼梦》来,“你毕业前不是想借这本书吗,现在我给你找到了。”
安然下意识就是一躲,这可是一本会惹祸的书,“不用了,我已经看过了。”什么狗屁少女怀春,保全自己,让自己有机会好好的陪闺女长大它不香吗?
“哦?是吗?那你觉着如果给你选择的机会,你会选择做黛玉还是宝钗?”
安然觉着这种问题实在是无聊透顶,一面她压根没有这个“如果”,另一面,成年人做什么选择题,她全要!无论黛玉还是宝钗,那都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好女子,她要美貌,要爱,要权力,要地位,也非要金钱不是?
“对不起,我不懂你说什么。”安然抱着孩子,下楼找赵银花聊天去了,受不了啊,总感觉这个初恋(暗恋)油油的。
上辈子喜欢他,好像还是因为有一次她被许红梅和安雅当众奚落,他挺身而出说了几句公道话,小小的安然就觉着他是人间正义使者的化身。后来又有一次,是下雨天安雅没等她,自个儿先走了,没有雨伞的小可怜躲在教室门口哭泣,他把自己的伞借给了她。
就这么两次交集,让少女安然觉着,他就是她的盖世英雄,她的白马王子。
其实以现在的阅历看,这些“交集”也没任何特别之处,换了其他女孩他也会这么做。安然恨不得穿越回去拍死当年的自己,天底下好男人那么多,怎么眼皮子就这么浅呢?
其实她后来也有过几段“真挚”的不涉及婚姻的感情,见的男人多了,一眼就能看出来顾慎言的油腻。这不,明知道她暗恋他,明知道她已经结婚生孩了还聊这些风花雪月,怎么着,他是想听听她不幸的梨花带雨的衷肠?
对不起,安然不是这种人。
***
赵银花家人多,东西也多,明明是一模一样的房子却显得更小,几乎无下脚之处。安然抱着孩子,来都来了,不进去又不像话。
索性银花也是个玲珑人,拎着两把小板凳,“走,咱们上院里说话去。”
她的小女儿刚三岁半,叫小枣儿,大大的脑袋,黄黄的头发,“姨姨,妹妹睡着了吗?”
妈妈还没说话呢,小猫蛋先精神了,一个轱辘翻过来,对着姐姐嘻嘻笑,表示她才没睡着呢,有好玩好吃的别忘了她。
安然很享受让她跟孩子玩耍的时间,就给她放地上,扶着走廊上的木头栏杆,一面带她走路一面跟银花聊天。
“听说没,你家小宋要去京市呢!”
“啥?啥时候的事儿?”安然心头一突。
“就刚中午,我去找宣传部领资料,他们说是在食堂小厨房听刘厂长跟人说的。”这时候的厂子,几乎都有食堂,而食堂必配备小厨房,好肉好菜挑出来专门为厂里招待领导和贵宾,以及重要客户所用。
安然是信的,宣传部经常跟外头接触,说不定还真知道点啥,试探道:“那有没说是去干嘛,去多久?”
银花拍了拍她手背,安慰的意味很浓:“说是去学习废钢再利用技术,至少得三个月吧。”
“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好受,换谁也不好受,你这刚来,他就走,小夫妻总这么聚少离多不好,甭管感情有多好,还是得赶紧给猫蛋生个弟弟才是正经……再说,我听说你那老婆婆,也不好惹?”
安然哪里见过她传说中的老婆婆哟,两辈子都没见过,宋虹晓二十五岁了也没见过,当然更不可能给猫蛋生弟弟,“去三个月啊,那工资怎么办?”
“肯定照发不误啊,你是家属,只要拿着小宋的签章随时都能领着。”
ok,那安然也就放心了。
她恨不得宋致远今天立马就走,这样她就能回小海燕去,在城里虽然生活是要方便些,可住宿条件不行,她实在受不了。再加上孩子没个去处,不像在家里,铁蛋牛蛋鸭蛋和小糖妞把猫蛋一带,又有老太太帮忙看着,她该干嘛就能干嘛。
在这儿,孩子就是长在她身上的小袋鼠。
“咋,你还高兴哩?”赵银花戳了戳她。
“哼,我得提前把他工资取光,省得他又偷偷孝敬他老娘。”
“哎哟小安喂,你可真是……哈哈哈……”赵银花笑得直不起腰,她就喜欢这样泼辣有能耐的小媳妇儿,也羡慕不是?
没一会儿,慰问团的领导们走了,安然上去一问,宋致远确认了这个消息,不过神情略为落寞。估摸着是上面有人,怀疑他来二分厂是幌子,故意将计就计把他调离阳城,整个项目他就是最重要的设计师,他不在,项目就得停工。
安然想想他上辈子满头白发的模样,活着时候无人知晓,居无定所,死了名垂千古又如何?一切荣誉,只有活着,才有价值。
还挺于心不忍,“这样吧,你跟我说实话,你们是不是在进行一项关于二代轻型战机的研究?”
“嗖”的一声,安然感觉脸上像被挖了两个洞,而他敏锐、怀疑、震惊的目光,就是两把剑。
他一字一句地问:“谁跟你说的?”
安然摇头,“没人跟我说,你只要回答是不是就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明天我就要出发去京市,待会儿姚刚会送你回去。”
“宋致远你脑袋是不是有坑,我现在是在帮你,别人整你,让你走,你就真走啊,你就不想想办法整回去?受了气憋着不怕憋出病吗?”安然气得抚了抚胸口,“再说,既然你的任务这么重要,你就更应该迎难而上,与之抗衡,败走他乡算什么男人。”
宋致远喉结上下滚动,“你到底什么意思?”
装,还装!
“我不仅知道你们正在研究第二代轻型战机,我还知道你们这次研究不成,只能国家出面向m国购买。”
瞳孔地震!
宋致远一把扣住她手腕,“你到底是谁?”
她不是安然,虽然五官面貌还是一模一样的,可他就是感觉不一样了。
他跟安然同志的相识普普通通,无惊无喜,就听几个男知青说生产队来了个漂亮的小姑娘插队,可他从不喜欢背后议论人,更何况是一小姑娘。
至于漂不漂亮,他对她的第一印象也不是漂亮,而是胆小,懦弱,自卑,一切不太好的性格特点,她都有。其实他挺理解不了的,有多大的委屈会让她每天晚上偷偷哭泣?人不是应该在任何环境下都坚强,勇敢吗?
那一年,709准备把他调回海城继续未完的研究,而部委里的正义之士已经被造反派打得七零八落,最终博弈的结果是,要回海城可以,但他必须接受组织上安排的相亲对象,并与之结婚。
那是个什么样的对象呢?
宋致远已经记不清那个姑娘长什么样了,只知道她是个不可多得的高材生:京大化学系本科毕业,日本早稻田大学物理系硕士,熟练掌握四门外语,跆拳道黑带三段……妥妥的不是“对象”,而是间谍。
表面上是没亏待他,高材生配高材生,可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接手的项目有多重要,哪怕泄露一张草稿纸一个符号,对整个项目乃至整个国家军工业的发展,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要想回去就只能妥协,不愿妥协就不能回去。
恰好这时导师给他出了个主意——未免以后被安插间谍,先下手为强把婚结掉,之后再图回去的事。
对于他来说,跟谁结婚很重要,他必须找一个身家清白,和造反派没有瓜葛,智商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的女同志……经人介绍,他对胆小懦弱的高中毕业生安然很满意。
小女同志真是一个好同志,他们之间虽然没有感情基础,但他曾答应过她:以后两人一起回城,好好生活。
他以为,他的承诺,她是当真的。
没想到他想好好生活,她却只想着跟他离婚!
不,这不是他的妻子。
安然使劲挣了挣,发现压根挣脱不了他的桎梏,平时看着温文尔雅瘦巴巴一人,力气还挺大。不过这是因为她正疯狂的试探他的底线,科研就是他的生命,她这么一个又一个炸雷,已经炸得他把她当阶级敌人了。
“你先放开,我不是你的阶级敌人,更不是什么特务间谍,我就是安然。”
宋致远迷茫了,什么样的间谍组织能培养出这样一模一样的人?可以肯定,这个自信、狡猾、泼辣的女同志,绝对不是他的妻子。
可要说不是安然吧,她又怎么会那么贴心贴肺的对他们共同的女儿好?不难看出,小猫蛋就是她的命根子,她的爱是演不出来的。
安然决定,为了让他少吃点苦头,少走点弯路,更重要的是为了让强国梦早点实现,早点摆脱被人掣肘卡脖子的局面,她决定,摊牌了。
“这样跟你说吧,我是安然,但又不是以前你认识那个安然。”
宋致远放开她的手,但把门窗全给关得死死的,又去不知道哪个旮旯角落摸出一把老式手枪,“你最好说实话。”
“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们都只活到四十五岁,那年因为某些原因,我死了,然而我没有投胎转世,而是变成孤魂野鬼游荡在人世间,亲眼见证了华国二十年的沧桑巨变。可以说,从现在到1997年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以后二十年,咱们国家必然站上世界强者的灯塔。”要说“上辈子”“投胎转世”,他这种科学至上、科学就是生命的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肯定不会相信。
宋致远眉头皱得更深了。国富民强,虽然他内心深处是这么期望的,可事实不是这么进行的,她这些天方夜谭,倒更像是摸透了他的内心,投其所好,诱敌深入。
不,他是久经考验的战士,科研人士,不可能上她的当。
“你别这么阴谋论行不行,你要不信我的话,那咱们就打个赌怎么样?在我的梦里,今年,也就是1973年,很快,四月十五号,春季广交会就要开幕,到时候与咱们发展贸易的国家将达到143个。”
宋致远皱眉,今天是四月一号,只有十四天了,可以很快印证,不过……
“不过,你要觉着这种贸易交流的消息大多数人都能知道,参加国家和地区数量我可以根据报纸广播推测的话,那我再给你说一个一般人不可能知道的:下个月14号,nasa将在肯尼迪宇航中心用土星5号运载火箭发射‘天空实验室’【1】。”
这一下,宋致远眉头不皱了,而是瞳孔地震!
她能这么说,证明她懂英文,知道nasa是什么,而她在学校修的外语明明是俄语。
其次,肯尼迪宇航中心和天空实验室,她是如何知道的?这些消息对于现在的华国来说,那是必须严密封锁的,哪怕任何一张文件的边角也不可能飞到大洋彼岸来。
最后,发射依靠的是土星5号运载火箭,还尚未成熟的运载火箭,这只有nasa内部高级别官员才可能知道,她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安然也不说话,对于懂行的人来说,光这条就够了。她之所以会知道,那是因为当年他死后,他的文件里就夹着这么几个小纸条,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应该是对他来说特别重要,或者特别遗憾的节点吧。
当时她只是出于对他的可怜,把内容多看了几遍,死记硬背下来而已,要真问她啥意思,她不知道啊。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安然,梦里这时候我们已经离婚了,孩子跟我,你独自在海城709厂搞科研。”
“所以,这就是你要跟我离婚的原因?”
安然撇嘴,这家伙,哪儿跟哪儿啊,“我要跟你离婚的原因有很多条,以后你会慢慢的发现,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得相信我,我可以让你少走很多弯路。”
作为天才儿童,天才科学家,宋致远觉着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一个高中毕业的女同志居然说可以避免他少走弯路?这不开玩笑嘛!
还是天大的玩笑。只不过他历来没啥大的情绪波动,心里不舒服,面上也看不出来,“你说的这些事都太远了,要验证还要等至少一个月,不足以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