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跑起来,溅起一路水花。这样深沉的夜色,这样寂静的街头,总觉得接下来就要发生杀人案了。
他越跑越快,当他抵达警局门口时,已是气喘吁吁。
Z独自撑着伞,站在警局门口的街灯下,银发在风中微微摇摆。他只穿着衬衫和马甲,在雨夜中显得有些单薄。手臂下夹着一只鼓鼓囊囊的档案袋,嘴里叼着一支雪茄,火光在黑夜中明明灭灭。
听见段非拙踏水而来的声音,他将才抽了一半的雪茄吐掉,若无其事地一脚踩熄。
你再不来,我就打算报警了。Z指了指背后的警局。他开玩笑的时候表情都格外严肃。
段非拙有些过意不去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警局的事怎么样?
Z将那只档案袋交给他。他们还算配合,给我介绍了大致案情,还给了一份详细的档案。
段非拙接过沉甸甸的档案袋。Z将伞移到他头顶先找家旅馆住下吧。
嗯。段非拙点点头,乖巧地跟上Z。他怕Z为了照顾自己,反而淋湿了,于是往他身边靠了靠,缩在伞下。
Z古怪地朝他的方向转过脑袋,接着抬起那只撑伞的手臂,手肘戳了戳他的肋骨。
段非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Z抓起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段非拙挽紧他那条机械义肢,于是两个人挨得更近了。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又开始发烫。
两人无言地步行了一段路,Z冷不丁地问我以为你只是去拜访一下死者的家人而已,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拜访过他们后,又去教堂看了一下露丝的遗体。
Z微微蹙眉。
段非拙忙说不过我也不是全无收获。我检查了遗体,发现遗体上留有人类的咬痕。也许最后那个和你推测的一样,凶手是猩红盛宴的秘术师,为了满足自己的饥渴才会杀人就像开膛手杰克。
光是看一下遗体就耽误了这么久?Z的语气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
呃,我之后又去见了一位遗体修复师,请他修复露丝的遗体。
Z抿了抿嘴唇。你对那位小姐真好。连葬礼都要包办。
你说露丝?段非拙说,你是没见到她的遗体。那样子太可怕了。我没能为她做什么,至少想让她漂漂亮亮地走。她父母也不至于那么伤心。
你和她Z欲言又止。
段非拙愣了一刹那,旋即明白了Z的意思。
他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我们不是那种、那种关系!他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住在烂泥街的时候,露丝一家向来照顾我。她就像我妹妹一样
我记得你曾经还想给那位小姐买项链。
段非拙花了半天工夫才想起来Z说的是哪件事。当初去林恩家吃饭那天,他为了从林恩夫人口中套出珍珠项链的来历,谎称自己要为露丝买同款项链。
他本人都不记得这回事了,Z的记性怎么这么好?
呃,其实那是我自己想买。但是一个男人买珍珠项链太奇怪的,我只好谎称是为露丝买的。
为了遮掩前一个谎言,他只好再撒一个谎。
Z的神情登时舒展了许多。他将雨伞换到外侧的那只手上,空下来的这只手一把搂住段非拙的肩膀,以近乎粗暴的力道将按到自己怀里。
和我挨近一点儿。Z淡淡地说,别淋湿了。
都挨得这么近了,还能再近到哪儿去?段非拙心想。
但他还是往Z怀里拱了拱。
他们找了一家距离警局和烂泥街都不太远的旅馆,既方便和阿伯丁警方保持联系,也方便段非拙去探望露丝的家人。
旅馆老板听说Z是从伦敦来的警察,对他肃然起敬。他们返回旅馆时已经过了晚餐时间,但老板还是生起炉灶为他们做了炖菜。
这家旅馆的设施比什罗普郡小村庄的旅馆好上太多,竟然装了电灯。托它的福,段非拙得以彻夜阅读阿伯丁警方给的档案。
他和Z住在同一个房间(这家旅馆居然有标准间!)。他读档案的时候,Z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这种情况下想聚精会神地研究档案可太困难了。每读几行字,他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往Z那边飘去,接着赶紧转移回档案上。
段非拙啊段非拙,你到底在干什么?不好好工作,就知道看美人儿,露丝的在天之灵恨不得一拳捶爆你的狗头!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看Z,将心思全部放在档案上。
阿伯丁警方的记录非常翔实,从尸检报告到证人证词一应俱全,看得出阿伯丁警方的确下了功夫,卯足了劲儿想抓住这个凶残的凶手。
虽说凶手人送绰号北方的开膛手杰克,但段非拙发现他的行事作为和伦敦的那位杰克大相径庭。
最显著的差异,就是对于受害者的选择。
开膛手杰克的受害者全部为白教堂区的妓女。但阿伯丁连环杀人案的受害者性别、年龄、职业均不相同。
第一名死者是4月18日早晨被发现的。他是一名出租马车车夫,当天轮夜班。他的死亡时间是4月17日的深夜到4月18日凌晨。
警方判断他当时驾着马车穿过一座高级社区,途中因为内急,下车在路边的下水道旁解手。而凶手便在此时从背后袭击了他。整个过程没发出半点儿噪音。
直到清晨,他的遗体才被早起的人们发现。由于案发地点周围居住了许多上流阶级人士,凶手行凶的过程又过于残忍,因此阿伯丁警方从一开始就格外重视这起案件。
第二名死者的遇害时间是4月21日。她是一名洗衣妇,专为客户浆洗衣物。她一般在傍晚时去客户家中取脏衣服,第二天清洗。案发当天夜里,她照例去某位贵妇家取脏衣物,却在半路上遇害。
第三起案件在一周之后的在4月28日才发生。死者是一名工厂工人,体格高大健壮。
当天凌晨,他刚结束夜班,在回家途中遇害。正如牧师所说,想制服这么一个大块头可不容易。因此警方判断凶手应该是个健壮的男性,基本排除了女性的可能。
第四起案件发生在5月2日,死者是一位高级文法学校的教师。他的妻子当天生产,于是他在当天教学结束后请假回家陪伴妻子。谁知道他永远没能返回家中。
由于这位教师很受敬重,他的孩子刚生下来就没了父亲,委实可怜。再加上媒体的推波助澜,阿伯丁市民群情激奋,对警方施加了很大压力。
警方也是焦头烂额。为了遏制犯罪,他们本想实施宵禁,但实行起来太过困难,只得作罢。阿伯丁是北方大城之一,空港与海港全天候地运转,工人们自然也昼夜不休,实行宵禁几乎是不可能的。
第五起案件发生于5月5日,死者正是露丝。她在斯通医生的诊所当护士,值夜班。(根据露丝寄给段非拙的信,她主要是在照顾斯通医生的儿子。)那天晚上,她离开家去诊所上班,却再也没能抵达诊所。
看出什么端倪了吗?Z躺在床上问。
段非拙从纷杂的思绪中惊醒,摇了摇头五名死者没有任何共通之处。我在思考,凶手到底是以什么为标准挑选猎物的呢?伦敦的开膛手杰克选择妓女为目标,可阿伯丁的死者职业、性别、年龄全不相同。难道是随机挑选的吗?
假如凶手就是猩红盛宴的最后一名成员,Z说,他或许会继续猩红盛宴的修行方法,也就是吞食那些身具天赋奇能的人。
我可不觉得露丝有什么奇能。段非拙说,我认识她们家这么久,她和她的家人从没显露出任何异常之处。伦敦白教堂案的受害者不也都是普通人吗?也许阿伯丁的这名凶手也只是压抑不住食人的欲望,所以对普通人下了手。
Z又问死者之间有没有什么社会联系?
段非拙翻着手中的档案没有。警方调查得很详细。这五名死者彼此间完全不认识。马车夫、洗衣妇、工人、教师、护士还真是囊括了各行各业。
Z沉吟如果他们认识,倒有可能是共同的仇家犯案。通过排查社会关系就能锁定凶手。但凶手若是随机挑选目标
段非拙盯着档案,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有没有可能是ABC谋杀案?
什么是ABC谋杀案?Z诧异。
段非拙心里一咯噔差点忘了,现在是1893年!阿加莎克里斯蒂那不朽的名作《ABC谋杀案》还尚未问世呢!就连阿加莎本人,在这一年也不过是个三岁小孩!
呃,是我从前读过的一本侦探小说。段非拙含混不清地说。
像《福尔摩斯系列》的那种侦探小说?
是啊,就是那一类小说。书中的凶手连续杀害了三人A地的姓名以A开头的人,B地姓名以B开头的人,和C地姓名以C开头的人。警方发现这规律后,理所当然认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D地姓名以D开头的人。
但凶手的目标并非如此?Z很快觉察到了蹊跷之处。
没错。凶手真正的目标其实是ABC当中的一个人。他知道自己若是只杀这一人,便会立刻被警方怀疑。因此他又额外杀了两人,让警方误以为谋杀案是连环杀手所为,从而消除自己的嫌疑。
你的意思是,阿伯丁的这名凶手其实也只想杀害五名死者中的一人,但为了消除自身嫌疑,又杀了另外四人?
段非拙苦笑我只是随便猜猜罢了,你别当真。
连环杀手杀人的理由千奇百怪,天知道他们是以何种标准挑选受害者的。这时代的刑侦手段非常落后,也没有什么犯罪侧写技术,破案可谓困难重重。
他将档案翻到第一页,打算重新再读一遍,看看是否漏掉了什么细节。他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现在已是凌晨时分了,倦意逐渐涌上来。
你别读了。Z说,今天奔波了一天,你不累吗?
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段非拙强打精神,待会儿我找老板要一杯咖啡。
话音刚落,Z就跳下床,一把从他手中夺过档案。
还给我!段非拙跳起来。
Z却将档案举高。他个子比段非拙高,段非拙就算跳起来也够不到档案。
去休息!Z用命令的语气说。
我没事!
Z将档案往茶几上一丢。段非拙转身扑向茶几,却忽然双脚腾空。
Z一把扛起他,像投掷一袋土豆似的将他重重扔到床上。
段非拙嗷地惨叫一声。多亏床垫足够柔软,否则他的脊椎可能会摔成两截。
你干什么?!他恼火地瞪着Z。
给我休息。Z的盲眼逼迫地瞪视着他。
我说了,我不累。段非拙继续抗议。
这是上司的命令!Z提高声音。
我还没正式加入苏格兰场呢!你不算我上司!段非拙狡辩。
Z双臂环抱,俊美的脸庞上像是聚集了雷霆。段非拙知道自己这句话又惹他不开心了,心里不禁有些打鼓。
我我就再读一会儿就看几页。他用商量的语气说。
Z移开目光,冷硬地说你知道我看不见,很多事只能依靠你。如果连你也累垮了,我该怎么办?案子要怎么破?
段非拙愣住了。Z刚才说很多事都要依靠他?
警夜人的首领,所向披靡的Z,也需要依靠他?
只这一句话就让他霎时间心花怒放。他将脑袋埋到膝盖里,隐藏住不断上扬的嘴角。
我知道了。他瓮声瓮气地说,我休息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
段非拙背对着Z换上睡衣。他听见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Z也在做同样的事。
他内心的那台蒸汽机又开始疯狂咆哮,烧得他双颊通红。
第三十八章 灵视能力
Z起身关上电灯。房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晚安。
他听见Z说。
他也小声咕哝着晚安。
一想到自己跟Z同处一室,他就兴奋得只想在床上鲤鱼打挺。
接着他又想到,警夜人和秘术师在同一间屋里睡觉,这恐怕在全世界也是绝无仅有了吧?
他以为自己肯定会彻夜不眠,没想到一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天光大亮。
他一个仰卧起坐,惊觉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Z的床上空荡荡的,床单被褥打理得整整齐齐。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已是上午十点了。
Z?段非拙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他一早就出去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出现在段非拙脑海中。
石中剑?段非拙问。
不是我还能是谁?难道这儿有个隐形人在跟你说话吗?石中剑的口吻有些不满。
那家伙一路上都没说话,段非拙都快忘记他持有这么一把魔法剑了。
你最近真是沉默寡言啊。段非拙一边换衣服一边说。
警夜人就在我旁边,我哪敢说话?石中剑愠怒,你要是想听我说话,我倒是可以一直说个不停。你但凡不小心应了一声,暴露了你我的身份,看警夜人不一剑把你捅成人肉烤串。
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段非拙揶揄。
那当然了。要不是我的克制,我那自我牺牲的伟大精神,你早就蹬腿挺尸了!
段非拙用冷水简单洗漱了一下,下楼来到旅馆大厅。几名客人正在吃早餐,Z也在其中。听见他的脚步声,Z抬起头,接着对服务生做了个手势,让他再上一份早餐。
你应该叫醒我的。段非拙在Z对面坐下,语带责怪。
你昨天太累了,多睡一会儿也无妨。Z饮了一口茶。
幸好桌上放着一份当天的报纸,段非拙急忙抓起报纸,假装读报,以缓解自己的窘迫。
有什么新闻吗?Z漫不经心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