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珣并不知道自己一位故人沉在了睢水之中。
实际上,中原乱成那个样子,这个消息恐怕会在当地封存很久,然后等到某一日局势稳定下来,才会随着陈国本地人的对外交流,让人得知曾经有过这么一位国傅,其人曾做过这么一件事情。
再然后,需要一直等到整个天下安定下来,才会有文人将事情记载下来,让后人得知。
而回到眼前,这一年的三月底,也就是春日的最后时刻,整个中原局势中,真正让公孙珣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孙坚和曹操的联名上疏。
二人经轘辕关快马飞驰递来的奏疏中一起表达了对刘备豫州刺史的认可与尊重,并主动表示,当初二人身上的豫州刺史称号乃是讨董时局下临时措施,如今董卓既然已经伏诛,便自请罢免。
不过,孙坚同时提出,既然豫州刺史的职务作废,那他破虏将军的称号是否也要作废?而且,他之前长沙太守职务又该如何,此时是否可以返回长沙?
潜台词很简单,他毕竟是为讨董作出正面贡献的功臣,如今又这么识时务,那总要保留个将军号当说法吧?而且既然作废了豫州刺史,那相应的长沙太守一职,也就是允许他南下的政治资格,就反而变得格外无可置疑了。
而曹操也相应的在奏疏中辩解了一下,却显得滑头和无奈了许多,其人只说自己并非是以豫州刺史的身份停在家乡,而是当初讨董后期,他以奋武将军的身份重新招募兵马时,多是兖豫子弟应募云云……反正是不可能真的扔下地盘的,反正他那个尴尬位置,也没法真的反了袁绍。
这厮明显有点耍无赖的意思,却也是真的无可奈何。
当然,抛开孙坚的讨价还价,抛开曹操根本无法真正背离身后袁绍的尴尬立场,无论如何,中原的局势此时已经豁然开朗了。
事实证明,公孙珣当日把中原乱局的赌注压在曹孙刘身上的决定非但无比正确,而且孙坚、曹操这些人的反应和作为比他想象的还要快、还要猛烈、还要肆无忌惮。
事到如今,只能说人这种东西,真的是有区别的,就好像袁术真的是个‘冢中枯骨’(历史上孔融的评价,被曹操偷走)一般,刘备暂且不提,最起码曹孙二人也是真的有本事、有气魄、有决断……他们原本还只是各自身后实力派军阀的附庸,被迫军事对峙,但一朝下定决心联手,竟然立即就隐隐有了跟袁术对抗的气势。
唯独……
“唯独一事。”将军府正堂中,贾诩起身正色进言道。“君侯想过没有,孙文台江东猛虎,半生或胜或败,却一往无前,勇烈过人;曹孟德文武并进,世事通达,前途不可限量……这二人若联手,孙坚在前面领兵,曹操在后面收拾人心、供给军粮,我们再放任,那将来会不会反而一朝做大,其势更强于袁术?南阳、汝南这两个郡,共有人口三百万余,无论是地方人才还是当地的武库、工匠,乃至于农业,都是天下之冠,不可不防。”
坐在堂上主位的公孙珣缓缓摇头,然后复又起身四顾而言:“文和所言极对,而且我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事有缓急,如今的局面是,一来,我军尚在休整分散之中,关中不秋收的话,我怕人心不能安之余,更担心无力出关中精锐往河北决战,所以确实不可轻动。”
言至此处,坐在左手第一位的王修不由颔首。
“二来,无论是从局势还是从大略上来说,凡事始终要以河北第一,中原只是务必不要陷入泥潭而已。”
此言一出,田丰和戏忠也纷纷各做姿态,表示赞同。
“三来,袁术这个人,只知道掠夺毁坏,不知道安抚民生,而孙文台再不济,也比袁公路这只恶鬼要强吧?”公孙珣来到贾诩身前,然后忽然失笑。“至于今年春耕就已经开始学着咱们屯田的曹操就更不用说了。所以让孙文台去南阳、汝南,让曹操去陈国、颍川,当地的士民也能多喘口气,这便是要尽量多保存一分元气的意思……总而言之,咱们现在是中枢,是天下人望所在,不能够凡事只分敌我,要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觉悟,行高屋建瓴之势。”
“君侯目光高远,属下惭愧。”贾诩赶紧俯首。
“并不是说你。”公孙珣摆手言道。“说到底,若是河北能胜,这几人在中原再怎么折腾,又何至于影响大局呢?除非他们能够彻底消除隔阂,并成一家,这才有的看……可要是这样,光是喝次酒,相约互托妻子可不够。”
这下子,众人纷纷失笑。
“而且。”笑声之中,公孙珣忽然又严肃起来。“袁公路这个人,虽然连孔文举都知道他是个冢中枯骨,可在汝南、南阳那些袁氏盘踞了四五代人的地方,还是有些根基的,而且两地的府库如今还没消耗殆尽,我总觉得不至于速败……其实,我倒好奇诸位的看法,你们以为中原胜负到底如何?”
“变数太大。”田元皓当仁不让。“既要看周围局势,也要看人……袁公路是个贪奢之辈不错,孙文台勇悍无匹我等也清楚,可曹孟德、刘玄德到底是何等人,还要稍作观察,陶恭祖、刘景升又会如何,我们也是空想……但无论如何,此疏一至,则中原既安,我等当乐观其成。”
周围众人纷纷颔首,而公孙珣本想夸一夸曹操、孙坚与刘备,来一句天下英雄如何如何,却终究是没有开口……因为,这三人的出色对他而言是不需要用语言来表述的,而更重要的一点是,面对着这三个人,公孙珣出乎意料的已经没有了任何畏惧与好奇感。
恰恰相反,现在的他对这三个人陡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掌握感——他知道这些人有多强,知道中原地区的胜利者一定是他们三人中的一个或多个,甚至知道这些人可能还会超越中原局限,去掌握江东、荆襄,但他偏偏不怕他们。
凭什么要怕他们?
若是卫将军公孙珣害怕曹孙刘三人,那天下人有一个算一个,从袁本初到刘备自己,恐怕都会忍不住笑出声的。
“诸位以为陶谦和刘表又是何等人呢?”一念至此,公孙珣理所当然的问到了两个他并不熟悉,但实际上却会对中原局势,乃至于天下大势产生重大影响的人。
“陶、刘二人各据一大州,实力强悍,不得不防。”堂中依旧是田丰最敢言。“但将军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们又怎么会知道呢?需要亲眼见见,或是询问亲眼见过这二人的有识之士才知道。”
“而且关键是人心易变。”旁边的戏忠插嘴言道。“譬如当日君侯与在下确实曾与刘表在军中有过一面之缘,可当时是什么局势?天下人当时都还指望着何大将军能诛除阉宦,重整朝纲呢?又怎么会想到昔日一个北军中候忽然单骑入襄阳,从容割据一州呢?”
“既如此,那就去看看,或者寻人问问吧?”向来沉默的荀攸忽然出言建议道。“我听说昔日君侯尚书台旧交王朗王景兴如今正在徐州为州中从事,何不直接从尚书台发文,征召他来长安为官……一来留作己用,二来顺便问一问陶谦的虚实呢?反正孙坚、曹操如今这番姿态,道路自然是通畅的。至于刘表那里,袁术粗疏,以至于沔水西侧的道路如今也还通畅,遣一位能识人心的智谋之士去襄阳见一见刘表便是了……”
公孙珣缓缓颔首,却又一时沉默。
“属下去一趟吧。”贾诩忽然在几名军师的犹疑中出列。“属下替君侯去看一看刘景升到底是什么人物好了。”
“辛苦文和了。”公孙珣当即应声。“但天下智者,莫过文和,此事也只能依仗你了。顺便为我打听下最远的刘玄德在做什么,再替我断一断南阳、汝南的局势,只要秋收前安然回来便可……可有什么要求吗?”
贾诩当即颔首,郑重提了两个要求:“荆襄多洛中故旧,请君侯替我写几封私信,以作介绍;然后,请君侯务必不要赐我节杖。”
公孙珣毫不迟疑,当即点头应许。
…………
就在公孙珣因为孙文台和曹操的忽然合流长出了一口气,并决定继续对中原保持观望之时,殊不知,他心中最在意的河北局势已经掀开了波澜!
话说,公孙瓒当日之所以上疏表袁绍之罪,就是因为当日袁绍实际上已经先对公孙瓒动了手——平原这个青州最大的郡因为历史上治理黄河的缘故,以至于被黄河一分为二,而袁绍当时做的,就是趁着凌汛的时候忽然派遣少量精锐护驱除了公孙瓒在黄河南面的官吏,并委任上了车骑将军府派出的官员。
公孙瓒一点法子都没有……他又不是蠢货,对袁绍一点防备都没有,所以他根本不可能在平原南部放置主力军队的,真要是放了,那袁绍就不只是趁着春耕时期忽然驱除官吏了,而是在冬天下雪的时候,就直接吃掉公孙瓒的这股兵马。
于是,这就有了春耕时期的嘴仗,以及引起了天下动荡的卫将军与车骑将军隔空交手,也自然就有了春耕后袁本初大举越过黄河,主动攻击公孙瓒的局面。
然而,公孙伯圭虽然早知道袁绍要来,但依然猝不及防,以至于手足失措。
原因有三:
首先,袁绍是从兖州东郡苍亭渡的河,然后堂而皇之的穿越了韩馥的领地清河国,再直指渤海、平原,这一招大迂回、大侧击,手笔之大、之广,使得公孙瓒之前苦心经营一冬一春的沿河防务布置顿时化为乌有;
其次,袁绍的兵马太多,其人亲自引兖州大军四万(其中两万辅兵),号称五万,直出东郡、清河,逼迫公孙瓒不说,另一边,青州五郡兵马也沿着黄河布阵,在乐安、平原一带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渡河与袁绍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最后,袁绍从清河过来,由不得公孙瓒担心韩馥已经臣服于袁绍,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北面河间说不定也随时会有兵马渡过漳水攻击他的后背。
于是乎,公孙伯圭手握两万雄兵,其中还有四五千骑兵,却不得不困顿于平原国平原县这个犄角之处,方能勉强维持黄河防线,兼对西面清河的袁绍大军……局势堪称上来就坏到了极点。
而值得一提的是,这番一招便让袁绍尽握优势的策略,包括之前联络袁术的计策,其实全都出于东郡陈宫的手笔……实际上袁本初惊喜之余,也早已经委任陈公台为其人车骑将军府的长史,所谓‘总’幕府。
局势越来越糟,然而有意思的是,三月底,战争猝然爆发,却是发生于清河郡西面的界桥,而交战之人竟然分属韩馥与袁绍。
原来,袁绍进入清河,并没有得到韩馥的任何许可,而其人一旦占据清河一大国,却又居然以办粮不利为名,立即驱除了清河相姚贡,并委任了本地世族出身的骑都尉崔琰暂署国事。这还不算,他还立即征辟了本地大量的人才,清河崔氏的崔钟崔巨业,豪强出身的季雍,尽数被选拔为将……反正是没有任何还回去的意思了。
这下子,韩馥再傻也明白,想要吞并他冀州的,何止是公孙兄弟,袁绍也是打定了这个主意,而且袁绍已经咬到了家门口,是最危险的那个!
泥人都还有三分火性呢,想韩馥从履任开始,何曾负了袁绍半分?如今竟然反遭其害。
于是乎,这位冀州牧在刘惠、耿武、闵纯等忠心下属的建议下,终于决定咬牙一搏!他先是派出了使者去袁绍手下,试图召回张颌、高览等冀州旧部,然后又集合魏郡、安平的兵马往界桥集结,并派人联络公孙瓒,试图两面夹击。
然而,不知道是袁绍料事如神,还是韩馥这边早已经满是窟窿了,冀州这边刚刚集结起了兵马,那边袁本初却忽然派文丑、李进、于禁等妥当将领反向越过界桥,突袭了韩馥的军队……时机之准,兵力计算之精确,堪称完美!
偷袭不成被反偷,韩冀州一败涂地。
而这下子,黄河北面,距离清河边界不足二十里的平原城内,公孙伯圭也终于被局势逼着陷入到了必须要作出抉择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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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末,袁绍平青兖,入清河,左牵公孙瓒,右破韩馥,声威大振。绍乃得意顾左右曰:‘公孙氏辛苦十载,经营北地,吾一秋一春既及也,何如?’陈宫在侧,凛然对曰:‘袁氏辛苦五代,自邵公(袁安)起,凡为三公百年,卫将军十载而平,何如也?’绍大惊流汗,遮面而退,堂下亦久不语。”——《世说新语》.规箴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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