箩叶吓了一跳,忙四顾张望,见侍女都规矩立在檐下,才敢回来压着嗓子训斥棣棠:“你是不是疯了?根本逃不了,若是被发现,咱们两个都得死,姑娘也绝没有好日子过。”
两人都是从前国公府的旧人,亦是姜姮的陪嫁,人前总是恭敬唤姜姮“王妃”,私下里则爱称一声“姑娘”。
好似又回到了旧日闺阁中,那般无忧无虑,潇洒自若。
姜姮伏在棣棠肩头不说话,谁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直到日头突破晨霭,明晃晃照在面上,她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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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潇被匆匆召进宫,只因成州一带有流民作乱,枢密院拟诏调遣陇右道驻军平乱。
荣安帝才十四岁,尚未亲政。
根据淳化帝的遗诏,梁潇和王瑾同为辅政大臣,但梁潇所执掌的中书省比王瑾的枢密院级别高,按照法度,朝廷但有政令,皆由中书省核议发布。换言之,枢密院的调军诏令断不该绕开梁潇这个中书省长官。
梁潇入宫拜见崔太后,倒也未大动干戈,只是派人截下诏令,着令中书省另外草拟调军诏书。
不消一个时辰,王瑾就来了燕禧殿见崔太后。
他出身琅琊王氏,乃淳化帝的亲舅舅,当年帮着淳化帝对付梁辰羡和姜国公,可谓劳苦功高,风头盛极一时。
只是这些年,梁潇外有军功赫赫,内有崔太后爱护扶持,后来者居上,处处都要压王氏一头。
王瑾自然视梁潇为眼中钉。
他隔帐向崔太后鞠过礼,三言两语切入正题:“照理,调遣陇右道驻军的诏令该由靖穆王过目,只是此事特殊,靖穆王怕是得回避。”
梁潇瞥了他一眼,他噙上几分诡异冷谲的笑:“靖穆王的岳父和内兄暂居成州,听说与当地作乱的流民来往密切,甚至还帮助他们的家眷躲避官府锁拿,此事有些说不得,靖穆王还是避嫌得好。”
“王院使消息真是灵通。”梁潇道:“不若你再下一道诏令,免去本王的中书令。”
“殿下言重,那倒不至于,殿下只需秉公……”
梁潇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既然不至于,还请王院使遵守朝廷法度,凡有诏令,先送来让本王过目。”
王瑾叫他一噎,登时脸涨红。他长梁潇二十多岁,历来爱在梁潇面前摆前辈的谱,奈何梁潇这些年恣肆独断,向来不把他放在眼里,如此令其难堪已不是一两回。
王瑾看了眼綦文丹罗帐,上面映出崔太后端庄的倩影,她自始至终沉默,似乎并没有为老臣主持公道挽回尊严的意思。
也罢,王瑾心里清楚,这一对狗男女自淳化帝在世时便眉来眼去,而今他们一个掌内廷,一个执军权,更加肆无忌惮,有甚理可讲?
他潦草朝崔太后揖礼,拂袖而去。
大殿重归于寂,缄默片刻,崔太后蓦得挑帘而出,望着王瑾离去的方向,嗤笑:“酒囊饭袋。”
梁潇面无表情道:“当年王氏何等显赫,握着一手好牌愣是打出江河日下的局面,王瑾也算当得起‘酒囊饭袋’这四个字了。”
崔太后含笑看向梁潇,眉梢眼角藏蕴着款款温柔,道:“当年王氏势盛,对你处处打压,也是让你受委屈了……”她说着,抬手摸向梁潇的脸,梁潇反应迅速,快步后退,崔太后的手扑了空,悬在半中。
她云鬓高挽,以珍珠钗绾发,着灯笼锦穿枝牡丹大红裙,眼尾贴着梅花钿,将本就艳丽的容颜点缀得妖冶魅惑。
照理,她寡居深宫,是不该打扮得如此娇媚的。只是这一身衣裙簇新平整,倒像专为梁潇而装扮。
她见梁潇冷淡,也不恼,只将手收回,淡淡道:“你的王妃可好吗?”
听她问及姜姮,梁潇不由得禀神,谨慎道:“一切如常,内宅妇人,不值得太后挂怀。”
崔太后笑了笑:“如常?如常生不出孩子么?”
梁潇眉宇微皱,面露不虞:“此乃臣的家事。”
“这怎么能是家事呢?”崔太后道:“琅琊王氏子嗣兴旺,那王瑾蓄养了十几房小妾,给他生了二十几个儿子,而你靖穆王正值壮年,却膝下空空。眼看靖穆王府后继无人,让朝中那些尚观望局面的人如何安心归顺你?”
崔太后出身清河崔氏,乃名门贵女,自小通晓经史,能言善辩,淳化帝在世时她便有女诸葛之称,说出来的话往往条理清晰,极具说服力。
饶是梁潇,也一时无法反驳,过了良久,才道:“臣妻还年轻,未必不能为臣诞育子嗣。”
崔太后凝睇他,眸色幽深,勾唇道:“改日你将她带来,我要见一见。”
梁潇心中烦躁,敷衍地应下,躬身请辞。
回王府的途中,路过琉璃瓦子的夜市,里头有老妪在叫卖炙烤猪肉,一块块肥瘦相间,烤得焦黄冒油,现从油锅里夹起,放在荷叶上,以细绳仔细捆好,便是一顿好宵夜。
梁潇骑着黑鬃高骏,牵紧缰绳停在了摊子跟前。
记忆中,姜姮很喜欢吃炙烤猪肉,她十几岁时,根本不像一般的高门贵女,要端着架子守着规矩,筷子夹的都是清淡菜品,步子迈的是细碎猫步。
相反,她极活泼恣意,喜欢吃肉,喜欢三步并作一步跑到辰羡身后,捂住他的眼怪声怪气地让他猜是谁。
有几回遇上他和辰羡走在一起,还会朝他眨眼,示意他不要提醒辰羡。
当时梁潇就在想,傻不傻啊,除了她,这座暮气沉沉的王府里还有谁会这么说话,难为辰羡每回还要故作迟钝地猜错几个人,才笑着说“是姮姮啊。”
“姮姮……”梁潇低喃,从袖中摸出碎银子,递给老妪,买回一包炙烤猪肉。
他回到王府,生怕烤肉凉了,下马一路小跑去后院,见灯烛还亮着,才舒了口气,整理衫袖,正正经经地走进去。
姜姮已经要睡了,刚换好寝衣,对着铜镜梳头,听见侍女禀报“殿下来了”,握梳的手一抖,扯下几根青丝。
她摸不清梁潇在想什么,但她实在太累,接连两日没有睡好,实在没有力气再与他争吵,她想息事宁人,万事都顺他,只求他不要再闹。
因而,当梁潇板着一张脸拿出荷叶包,缓慢摊开,递给她筷子让她吃里面的烤猪肉时,她只犹豫了一下,便接过筷子。
她以为她可以忍,可当那股油腻的味顺着喉线滚下去,还是激起恶心,她火速放下筷子跑开,扶着墙角弯身呕吐。
吐得太厉害,整个身体都跟着颤抖。
梁潇茫然看着她,手甚至还悬在半空,维持着要搀扶她的动作。
棣棠胆怯地抻头,轻声说:“姑娘……哦不,王妃,她早就不吃这个了。自打七年前去过大理寺的天牢,回来她就不吃了……”
箩叶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她讪讪息声。
梁潇只略加思索,便明白了。
那些刑罚他今夜刚用过,自然知道都是什么名堂。当年按在辰羡头上的罪名是谋逆,大理寺当然会对他用刑,像烤猪一样烤人身上的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梁潇瞧着蜷在墙角姜姮的背影,还在抖,却好像与刚才不一样,他悄然走近,听见了一阵极压抑极低微的呜咽。
刚才是吐,现下是在哭。
可是哭也不敢畅快大声地哭,得压着嗓子小声哭,生怕被他听见。
梁潇觉得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扭绞打旋,疼得无以复加,他从身后抱住姜姮,嗅着她发间的冷香,叹息:“如果当初,死的是我就好了。”
他感觉到怀中的姜姮轻微颤了一下,继续说:“可是我活下来了,天意选择的人是我,你能不能……能不能爱我?”
姜姮任由他抱着,目光空洞,不言不语。
梁潇得不到回答,束着姜姮的手上移,抵住她的脖颈,在她耳畔轻幽道:“既然这样,我便送你去见辰羡吧,既成全了你,也解脱了我。”
第4章 . 旧情 既然错了,那我要罚你。
姜姮仍旧没什么反应。
从很久以前,她就是一副看淡生死漠视荣辱心如止水的模样,年少时那些喜好、恐惧……所有会击泛起心池涟漪的东西,如今于她而言也都变得索然无味。
世间万千色彩皆游而远去,只剩下茫茫无尽的枯燥岁月,点滴凿琢着人心。
梁潇说得对,有时候死并不可怕,反倒意味着成全、解脱。
姜姮沉默地闭上眼,等着他来成全她。
她没等到,棣棠和箩叶先冲了上来。
两人虽然听不清梁潇说了什么,但眼见他掐姜姮的脖子,面上带着凛然恨意,像是想把姜姮连皮带骨拆了一样。
便再顾不上别的,纷纷跪在梁潇脚边,扯着他的袍裾,戚戚哀求:“殿下,您不要杀王妃,她这些年一直都很听话的。您不让她出门,她就不出;您不让她见生人,她就不见。”
梁潇漠然低睨了她们一眼,冲姜姮道:“看见了吗?这才是惧怕时该有的表现。人都该如此,喜欢时笑,悲伤时哭,恐惧时求饶,软弱时求助。再看看你,一天到晚死气沉沉的,像个活人吗?”
说罢,他把姜姮甩开。
那股力道于梁潇是寻常,但姜姮却受不住,身体重重撞上墙,极闷顿的一声响,撞得生疼。
姜姮抬手捂住胸口,面颊犹带泪痕,濡湿了几缕发丝,紧贴在鬓边,衬得一张素面愈发苍白。
棣棠和箩叶想上来扶她,被梁潇厉声喝退。
他上前将姜姮打横抱起,轻轻搁在床上,凝目端详她的脸。
一壁烛光幽惑闪烁,粼粼光芒映在面上,将面容照得如白纸墨画般素寡冷清。
明明还是一样的眉眼,琼鼻丹唇,雪肤皓齿,可记忆里是那么灿烂明媚,绝不是这副疏凉的样子。
梁潇心中难受,低头吻上她的唇。
晨起,姜姮是被一阵低低的回话声吵醒的。
她还枕在梁潇的胳膊上,被他拢在怀里,依稀听见帐外传入姬无剑的声音,说道:“宫里传来话,说崔太后忧心国事,夜间盗汗难眠,请靖穆王入宫探望。”
姜姮感觉到有滚烫的吻落于颊边,梁潇边亲她,边带着鼻音漫不经心道:“你回,若是凤体有恙,宜请太医诊治,本王不谙岐黄之术,就不去搅扰太后安歇了。”
姬无剑为难:“传旨的都监道,太后说了,若殿下不去,她便亲来府中。”
梁潇声音里含了些不耐烦:“本王知道了,你回,本王过几日会去看她的。”
姬无剑称喏,退了出去。
姜姮留意听着,因不知前情,听得没头没尾,云里雾绕。但是姬无剑口中的崔太后,姜姮却是如雷贯耳的。
她是淳化帝的皇后。
七年前的那场祸事,祸起宫闱倾轧,党派征伐,辰羡因此丧命,姜家亦险些覆灭。坊间有传言,便是崔太后在帷后设计,既为帝王除患,也是为她自己的母族清河崔氏铲除异己。
她想得累了,又稀里糊涂睡过去。
日上三竿,两人起身,梁潇心情甚好,兴致起来非拉着姜姮要给她画眉。
一双远山眉,清雅澹静,如墨晕染般嵌在双眸之上,为本就绝美的容颜添彩。
但梁潇的笔法实在生疏,螺黛描了擦,擦了描,总也画不好。
直到薛皋院许太夫人那边来人催,姜姮实在无法,握着梁潇的手匆匆描好眉。
许太夫人向来心宽,不过一日光景,已忘了曾与儿子闹过一场,眼下正拿着管家送来的礼单,喜滋滋地张罗自己的五十大寿。
去年淳化帝驾崩时不曾大办,太夫人就觉得万分委屈,好容易熬过国丧,只等着大摆筵席,好好享受众人的追捧奉承。
儿子如今是辅政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她做母亲的自然与有荣焉。
她生怕儿子不肯如意,特将亲生女儿梁玉徽叫来帮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