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眼看病来如山倒,越来越严重,哪怕让玉徽天天守在病榻边侍奉也不见好。
往常太医总说要多饮几副汤药,仔细调理,这一回却直接说不妥。
梁潇立即和姜姮去薛皋院看望母亲,许太夫人病骨支离,脸色苍白,拽着梁潇的手,说自己要死了,没别的心愿,只想让自家弟弟带着侄子侄女们来送她最后一程。
梁玉徽就在一旁守着,怕极了梁潇会像往常那般一口回绝,谁知眼见兄长沉默片刻,为母亲盖好被衾,轻轻说:“好。”
许太夫人的娘家在吴江,既然靖穆王发话,八百里加急,若要来也不过十天半月的事。
来了之后,女眷在薛皋院里住下,男丁住在外院,每日固定时辰进院子里探望。
姜姮对许太夫人是没有多少感情的,但表面功夫要做,而且她喜欢玉徽,每回来薛皋院玉徽都会拉着她说话,问她近况,有没有收到姜墨辞的平安信。
梁玉徽往成州派了几拨人,皆杳无回音,只当在打仗,影响了通信,趁着战事消停,最近又新派了人去,还没等到回音。
姜姮只有摇头,就算有平安信,信也绝到不了她的手里。
两人各自嗟叹,话说得多了些,略微耽搁,姜姮看了眼更漏,还有两刻便是许家男客来探病的时辰,便匆匆起身告辞。
谁知偏这一日许家人提早来,一进一出,姜姮正撞上他们。
为首的是许太夫人的弟弟许富顺,跟在身后的是他三个儿子,除了长子二十多岁的样子,其余两个尚未束冠,头戴糙光幞,青竹般的稚嫩面庞,怯生生跟在父亲身后,眼睛却不住乱瞟。
这么撞在一起,彼此都有些尴尬,可要退要躲都已来不及,许富顺忙深揖鞠礼,他几个儿子反应略慢,却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见礼。
姜姮只得躬身回晚辈礼,道:“舅舅不必多礼。”
许家诸人起身,梁玉徽跟上来化解尴尬,客客气气道:“舅舅见谅,府中庶务繁杂,需得嫂嫂费心,她这就得走了。”
许富顺不住点头:“自然,自然。”
姜姮正要走,察觉到一道炙热目光投来,循着看去,见许富顺身后有一少年正直勾勾盯着自己看。
那少年序齿行二,年方十八,名许瑞。
吴江烟浓绿柳,亦是美人如云,他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
穿的是藕丝秋半妆花缎裙,云鬓高挽,未饰花钿,只斜簪一支银钗,远山黛眉轻轻勾画,一对碧玺耳坠莹润剔透。
面容比画还要姣美,打扮得婉约华贵,恍若明珠华然璀璨,令人再也移不开目光。
姜姮心中不快,却也没说什么。
待她走后,许瑞仍旧紧盯着她的背影不放,梁玉徽早就看不下去,以帕子掩唇轻咳:“舅舅,你且看好自己的儿子,这可不是吴江。”
许富顺忙回头看去,正瞧见儿子失魂落魄地张望靖穆王妃,一巴掌拍在儿子头上,怒道:“看看看,不想要命了!”
不过一段插曲,但第二日许家人再入阁探疾时,却已不见这许瑞。
靖穆王冷沉死寂多年,一朝涌入这么多人,闹腾了些,却也平添了几分人气。
也不知是不是这缘故,本已病入膏肓的许太夫人竟开始好转,能自病榻起身,每日能小坐一会儿,也能讥讽姜姮总也怀不上孩子,给她生不出孙子,让她死也不能瞑目。
姜姮实在听得不耐烦,干脆减少去薛皋院的时间。
许太夫人愈发觉得姜姮不敬她这个婆母,一时赌气,当夜挑了个最貌美的小侄女洗干净送进后厢房,诓梁潇也去,还指挥守院娘子把门锁了。
梁潇何等精明,一早识破许太夫人,哄得她喝完药,立即冷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日大清早,那小侄女就在后院寻死觅活,说自己没脸活了。
梁潇正在寝阁里让姜姮给他穿衣。
动静传进来,他面若沉井波澜不兴,瞟了姜姮几眼,她吃过几次苦头,只沉住性子弯腰给梁潇整理配绶和玉饰,不敢有任何表情。
谁知梁潇还是要生事:“你是不是很高兴看见这帮人丢人现眼?好色的好色,贪慕虚荣的贪慕虚荣,我就是从这样的人堆里,从这样的环境里走出来的,与辰羡天上地下,你是不是很得意?”
第21章 . 亲吻 梁潇低下头,吻她的脸
话越说越阴阳怪调,掺着几分尖刻指责。
姜姮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得意?好好的,你提辰羡做什么?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梁潇把姜姮推开,自己低头扣犀毗鞢玉带。
姜姮竭力忍住怒火,闭了闭眼,扶着妆台站稳,不去招惹他。
梁潇三五下理好玉带,要用早膳,往花厅走了几步,见姜姮没跟上来,冷着脸道:“要是现在不吃,今天就别吃了。”
姜姮胸口发闷,偏过头去:“我不吃。”一天不吃饭又饿不死人。
静默片刻,梁潇倒退回来,抓住她的手把她拖去花厅。
他盯着姜姮,逼她喝完粥才走。
去暗室。
这一路风暖花香,鸟雀嘤啾,泓桥若玉带嵌在渌渌渠水上,明明是明媚精致的景儿,却无法制止他的身体一点点变凉,如身在冰雪寒窟,凉得刮骨。
他无端想起了一件幼年时的小事。
应当是件小事吧。
那时他已经五岁,父王却仍旧没有要接他们母子三人回府的意思,小小的孩子,终日游荡在河边花楼里,给那些花娘们跑腿买糖瓜子、炒栗子,赚点散碎银子。
他不像其他孩子贪吃,喜欢从油纸包里偷一点留着自己吃,每回送来的东西都是足量的,久而久之,花娘们便格外信任他,有时客人喝醉了,怕龟奴手脚不干净,便叫梁潇上来帮着清理秽物。
他娘的一个姘头知道了,便动出些歪脑筋,要梁潇伺机从宿醉的客人身上摸点东西。
那姘头人称祝九,是吴江河畔的一个无赖,偷蒙拐骗无恶不作,偏生得一张俏面,使许多花娘为之倾倒,当年的许太夫人也不例外。
祝九甚精,先说银铤最好,玉戒金扣也成,就算客人醒来要报官,告的也是伺候他的花娘,绝拉扯不到一个孩子的头上。
梁潇坚决不肯。
那时他才五岁,没读过什么书,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可天生一股执拗,不肯偷东西,不肯说脏话,不肯撒谎,母亲对他们兄妹疏于照顾,他便宁愿一宿不睡觉去洗大盆的衣服,也绝不许自己和妹妹穿脏衣服见人。
他生来向善、向光明,与醉生梦死萎靡香烂的烟花柳地格格不入。
梁潇不肯偷东西,祝九便威胁说要打他妹妹,他咬着牙不肯妥协,干脆每天领着玉徽去跑腿,可有一日他忙着清理香阁时没留神,三岁大的玉徽偷偷摸去醉酒的客人身边,撸下了他的碧玺宝戒。
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运气不好,那碧玺宝戒价值连城,客人报了官,官差在花楼上踢踢踏踏四处搜查的时候,玉徽正从小荷包里拿出一只乳酪馒头给梁潇,奶糯糯地说:“哥哥,祝叔叔说请我们吃。”
一看见这东西,梁潇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抢过馒头扔到地上,狠狠踩了几脚,跑去与祝九理论,反倒叫祝九打了一顿,一瘸一拐地从屋里出来,恰与来拿人的官差撞上。
碧玺宝戒太招眼,祝九又急于脱手,留下把柄,很快便人赃俱获。
提刑官审出是有个孩子与他里应外合,底下官差忙着献媚,道:“是,有个半大的孩子,天天往花楼里跑,是这人相好的儿子。”
提刑官让官差去拿人,许夫人吓坏了,哆哆嗦嗦说不出几句话,想说这两孩子的父亲大有来头,可那时老靖穆王根本没对她坦明身份,她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官差把梁潇抓走。
到公堂上,梁潇很痛快地认下来了。
提刑官见他年纪太小,只略微训斥了几句,便让官差把他撵出去。
回到花楼,流言一阵风似的传开,那些曾经信任他的花娘都换了副面孔,冷颜相对,他再想上花楼时,遇上花娘身边的丫鬟,一把便将他推下楼梯,红绣鞋碾了碾,鄙夷奚落:“污泥里的臭虫,也配!”
那一回梁潇摔得很重,足足躺了半个月,阿姊乘画舫回来,给他带了最爱吃的栗子糕,他吃过才慢慢好起来。
那时阿姊已经八岁,出落得亭亭玉立,可以跟画舫出去给花娘煎药打杂,能挣几个钱。许夫人到底是对儿子有些指望的,要他别出去赚那几个散碎银子,静下心来念几天书吧,万一他爹又回来找他们呢。
梁潇不肯,宁可顶着辱骂也还要去赚钱,他说:“我要给阿姊和妹妹攒好多好多嫁妆,将来让她们嫁好人家。”
他天生早慧,隐约明白楼里的姑娘之所以人尽可夫,便是因为没有嫁妆,嫁不得好人家。他怕极了将来阿姊和妹妹也要过这样的日子,拼命赚钱攒钱。
那之后没多久,母亲就把阿姊卖了,再过几年,父王来寻他们,把他们接回了王府。
父王对玉徽倒有几分笑脸,但对梁潇,自始至终都冷冰冰的,几分鄙薄,几分嫌弃。梁潇猜到,他一定是从吴江官府那里打听到了,他从小就会偷东西,还因此进过官府,丢人至极。
所以,他纵容姜王妃虐待他,囚禁他,不许他读书,在外毁坏他的名声。
那是因为父王打心眼里觉得,他根本不配和辰羡相提并论。
辰羡多好啊,出身矜贵,自幼识礼,温润儒雅。
哪像他,哪怕他足够努力,足够坚韧,一直拼命向着阳光挣扎,还是会有无数只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要把他往泥潭里拽。
好像他梁潇天生就该烂在泥潭里。
后来梁潇得势,略施了几分手段秘密从吴江把祝九找了出来,他犹记得,找了最好的刑官,生剐了他三百多刀才让他死。
梁潇攥紧拳头,面前光影暗昧交错,夜明珠耀亮了暗室,刑官回禀:“用了半月的刑,姜公子就是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再用下去,怕是会落下残疾了,是不是……”
梁潇朝他摆了摆手,坐在姜墨辞面前的椅子上。
姜墨辞仍旧被铁链锁着,眼睛蒙着,但他耳力极佳,会听音辨识,知道梁潇来了,吐出一口血沫,虚弱无力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里头定然有误会。”
梁潇闭了闭眼,叹道:“在给你用刑之前,我也觉得有可能是误会。可时至今日,我绝不相信你是无辜的,你是什么人啊?姜国公世子,忠孝节义,一腔正气的人,若当真无辜,平白受了这么多天的刑,这会儿只怕该对我破口大骂了吧。”
姜墨辞猛地一颤,虽然是极细微的动作,但身上所连的锁链还是叮叮当当乱响,在死寂的暗室里格外刺耳。
梁潇拨弄扳指,慢条斯理道:“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来说吧。”
“你死咬着不认,这里头必然关乎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七年前,新政党落败,姜家和靖穆王府皆受重创,你应当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不会轻易再牵扯其中。”
“如果非得牵扯,除非有一个你拒绝不了的理由。”
暗室里极静,几乎能听见慌乱无措的禀息声。
“辰羡。”
梁潇想着成州送来的邸报上“幸存者”三字,猜测:“有人告诉你辰羡还活着,并且拿出了确凿的证据。”
姜墨辞将双手扭曲到不可思议的角度,紧抓住锁链,自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求你,那是你的亲弟弟。”
梁潇神色平静:“当年辰羡被斩首,是崔元熙亲自监斩,此人虽然外表随和,但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你有没有想过,只要没有亲眼见到活生生的辰羡,那么这一切就有可能是个圈套。”
“不!”姜墨辞的否定中带了些急切,急切地想说服梁潇,更像要说服自己,“来联络我的人说了一件事,一件只有我、辰羡、姮姮才知道的事。”
“什么事?”
那一边骤然缄默,锁链被拽得咯吱响,姜墨辞的承受也似到了极限。他身体紧绷,依稀听见伤口裂开鲜血汩汩而流,疼痛顺着脊椎末梢穿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攥紧锁链,道:“新政党被清算的前夕,我听见辰羡和姮姮在吵架。”
梁潇转动扳指的手戛然而停。
“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那段时间我总觉得姮姮没精打采的,像有心事。我那夜睡不着,想过去看看她,谁知去了发现院子里竟没有人,值夜的侍女婆子通通都没有,我有些担心,悄悄地走近,听到姮姮和辰羡在吵架。”
“他们在吵什么?”梁潇忍不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