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顾时安提醒她:“你不问问是什么营生吗?”
总归不会是作奸犯科的事。
比起担心是什么营生,姜姮更担心他会反悔,忙道:“我不问,您现在就带我去吧。”
顾时安抬手揉了揉额角,忖道:“天黑了,你先在这里住一宿,明天一早我带你去。”说完,他把纸笔墨砚推回去,自书案后起身,要走。
走出去几步,像是有所感应,回头看姜姮,见她无措地站在原地,神色哀戚仓惶。
他叹道:“我不会反悔的,只是我已经三天没有合眼,实在有些累,你容我歇一宿,明日还有许多案子要审。若因为我精神不济,而审出冤假错案来,那可如何是好?”
姜姮微拧的眉宇舒展开,冲顾时安重重地点头。
顾时安进来时是没有关门的,漆门大敞,院中暗沉沉的,天边星月绝迹,一片漆黑,檐下亮着几盏纸灯,被秋风吹得四下摇摆,那几星光火幽幽闪烁,在地上拖出颀长的影儿。
他走到院中,发现地上的影子有重合,回头看去,见姜姮默默跟了他出来。
“我……”姜姮觉得自己的言谈能力蜕化得厉害,明明心里感激得很,却一时找不出能达意的词,只能轻声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这种感觉顾时安很熟悉,自从他做了襄邑县令,就有许多人把他视作伸冤活命的救星,哀哀切切望着他,饱受摧残却又暗含期冀。
他微笑:“不用谢我,我只能做到这里,以后的路只能你自己来走。”
姜姮也冲他笑了笑,如释重负,发自肺腑的笑,烛光里的花颜月貌,惑人心魄的倾城姝色,顾时安看得略微愣了一下,忙把视线移开。
“顾县令,我还有一请,我可不可以出去买几件换洗衣物?”姜姮问。
顾时安点头,吩咐两个小厮跟着她,嘱咐她戴好帷帽。
不算富庶的小县,天又黑了,沿街只有几家绸布庄开着,姜姮挑了几件价格适中的成衣,又买了一套男子衣衫备着。
做完这些再回府衙时已是亥时,她往常是要每天沐浴的,兼之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浑身黏腻腻的,十分想泡在热水里彻底清洗一番。
她当然不能去使唤府衙里的人,自己拿木盆去院里打了井水,一点点地擦拭身体。
做完这些,脱下外裳,便上床睡觉。
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知一躺下便昏沉沉地瞌睡,睡得十分酣沉。
**
梁潇却是怎么也睡不着的。
从昨夜到今夜,不过十二时辰,于他而言却如经年般漫长煎熬。从最初醒来,发觉姜姮跑了而雷霆震怒,喊打喊杀,到如今,他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
姬无剑不承认是与姜姮蓄谋已久,他说姜姮用金钗抵着梁潇的脖子,威胁他,若这一回不成,总有一天要与梁潇同归于尽。
他是在保护梁潇。
梁潇只觉得荒谬,派人把姬无剑关押起来,急召兵马司,让他们火速出城捉拿姜姮。
当然不能说是靖穆王妃出逃,对外只宣称王府丢了个侍女,顺走主人价值连城的珍宝,靖穆王大怒,誓要将这侍女找回。
梁潇不信姜姮能从他的手掌心里逃脱,她七年没出过门,更不可能有籍牒和路引,身边亦没有亲人,这偌大尘世,不可能有她的容身之地。
待日子过不下去,说不定她会自己乖乖回来,跪在他面前乞求原谅。
梁潇这样安慰了自己一通,心里好受些,脸上的煞气亦缓缓消散。
他看向书案前的虞清。
左翎卫将军虞清是梁潇还在做王府公子时的护卫,自他得势,便一路提拔虞清,直至今日,平步青云,位同河东道驻军副帅。
虞清今年刚二十五岁,多年戎马倥偬历练下来,远超同龄人沉着老练,向梁潇建议:“要不要派人去成州看看?”
梁潇仰靠在太师椅上,缓缓摇头。
没有这个必要,姜姮不会回成州的,她这些年最怕的便是因为自己而连累父兄。
梁潇倏地想到什么,抬手抵在额前,目中流转着森凉残忍的光:“倒是可以把姜国公和姜墨辞请来金陵小住。”
虞清猛地一颤,忙道:“姜大公子倒罢了,只是国公腿脚不灵敏,还是……还是不要折腾他了。”
他是习武之人,当年在王府时就对镇守闽南边陲的姜国公姜照的大名如雷贯耳,他整军有方,行军如神,他镇守闽南的二十年,边陲之境安享太平,凡祭出姜照大名,必令敌军仓惶鼠窜。
虽然姜家倒了,但公道自在人心,姜照依然是每一个有良知的戎马武将心中的神。
梁潇合上眼,像是累极了,未接虞清的话。
两人静默片刻,梁潇睁开眼,问虞清:“你说,她会去哪里?”
他眼睑下泛着青黑,明明神色如常,语调平缓,可这么直勾勾看人,却给人一种地狱恶鬼的感觉,像随时会跳起来把人剥皮拆骨,囫囵吞下。
虞清不敢再看他的眼,垂首道:“属下也不知,印象里王妃总是娇滴滴的,需要人宠着捧着,很难想,她孤身一人投入乱世,会去哪里,该怎么生活。”
“呵……”梁潇冷笑,胸前那团火又烧灼起来,霍得拔出佩刀,薄刃寒光扫过他的眉眼,愈加冷冽森然:“她最好有些能耐,跑得远一些,不然……”
虞清打了个哆嗦,忍不住问:“不然什么?”
梁潇把玩着锋锐的佩刀,慢悠悠道:“你可知宫中是如何惩罚意欲弃主逃脱的宫女?”
虞清茫然摇头。
“让太医给她们施针。”
“施针?”
“施完针后,双腿完好无损,却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虞清只觉一股凉气从脊背上窜,他看着状若疯癫、凤眸含笑的梁潇,几度想要张口,又闭上。
他道:“王瑾开始动作了,找人的事就让下边人去办,殿下该全神贯注于正事,若能借此机会将琅琊王氏连根拔除,殿下便是唯一的辅臣,大权在握,唯您独尊。将来,改朝换代也无不可。”
梁潇合眸缄默,让人猜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第27章 . (1更) 全力捉拿此女……
清晨, 姜姮是在一片暖融融的阳光和炊烟饭香中醒过来的。
她撩开帐子看了看日光,迷蒙困倦地揉搓眼角,猛地反应过来, 忙梳洗穿戴,一路打听着去厨房,看能不能帮着干些什么。
厨房里只雇了一个厨娘和两个帮厨丫头,女人们聚在一起话多,早听说昨日顾县令带回来一个窈窕美貌的娘子。
顾时安是个孤儿,家中亲戚全无,自打上任便住在县衙里,没日没夜地审案子、理卷宗,年至二十三岁, 仍孑然一身,没妻没妾。
这是他头一回往县衙带女人,大家伙都在猜,是不是好事将近。
姜姮掀开厨房的竹篾编帘进去时,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过来,呆缓滞愣, 半天都没说话。
她脸颊微红, 轻声说:“我想来看看,有什么是我能做的。”说完, 又想起还没自报家门:“我姓何, 闺名朝吟。”
还是掌灶的厨娘先反应过来, 放下锅铲走上前来,抚着胸口道:“我的个乖乖,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美人!”
两个帮厨丫头也凑上来搭讪:“姐姐,你皮肤真白, 是如何保养的?”
姜姮神色略黯,立即浮上友善的笑:“是因为我生了一场病,身体不好才这样的。我正想多晒晒太阳,让自己变得正常一些。”
两个丫头围着她叽叽喳喳,问她是从哪里来的,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问她和顾县令什么关系。
姜姮只能胡编乱造,答得额头冒汗。
厨娘看出她的窘迫,玩笑骂着两个丫头快干活,自己拢着袖子冲姜姮客客气气道:“我姓苗,您以后叫我苗娘子就行。这两个丫头一个叫月桂,一个叫银钱,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厨房里油烟重,您待不得,快出去吧。”
姜姮见她们一个烧灶添柴,一个切菜洗碗,配合得默契绝佳,而自己什么都不会,只早上睡起来一股冲动想着不能白吃白喝等人伺候,却没想自己能干什么。
她沮丧地退出来,正遇上小厮来寻她,笑道:“县令在前厅等娘子呢。”
姜姮跟着去了,见顾时安端正坐在膳桌前,神采奕奕,像是昨晚休息得不错。他冲姜姮和善一笑:“先坐,朝食马上就妥。”
《礼记》曰:男女七岁不同席。
两人坐的不是同一张桌子,中间隔一丈,面对面,不多时,苗娘子便将朝食端了上来。
大碗的笋泼肉面,小碟的莲房鱼包、虾肉包子、栗糕,配菜是辣萝卜和脂麻菜。
苗娘子笑吟吟道:“县令特意嘱咐我,今天.朝食要做得丰盛些,也不知和不和娘子口味。”
姜姮看向顾时安。
顾时安道:“这是你在襄邑的第一顿饭,总要吃得好些,这样,以后在这里顿顿都能吃得好。”
姜姮没有看出来,这人还挺迷信。她不禁笑了,冲苗娘子道:“闻着好香,想来味道肯定不会差。”
苗娘子弯起眉眼,让姜姮和顾时安慢用,自己乐呵地退了出去。
她一走,姜姮来不及品尝佳肴,忧心忡忡问顾时安:“你给我找的营生是什么?能否给我些时间学?我会的东西不多,我……我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顾时安本已经提起筷箸,闻言抬眸看她,略显诧异:“很久没有出过门?”
姜姮倏然想起了梁潇,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低垂螓首,黯然道:“家里规矩多,不让出去抛头露面。”
她看上去快要哭了,顾时安心生怜惜,止住好奇,温声道:“没关系,我给你找的营生不难做,而且那里还有人教你。待我们用完朝食,我就带你去。”
顾时安把姜姮带去了一间民舍。
襄邑县衙外有一条热闹繁华的街衢,顺着走,拐过两条巷子,眼见人烟越来越稀少,周围越来越荒凉,才见到一座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
里头一间青砖垒就的正屋,竹苇做门,以廊屋相通着几间耳房,院中还养着鸡鸭。
走得再近些,会听见里面传出孩子的诵书声。
顾时安把姜姮带进去,隔一扇直棂窗看向正屋里,见里面摆放着几张破旧的桌椅,三四个孩子共用本书,跟着一个耄耋之年的夫子摇头晃耳地背书。
两人看了一阵儿,自旁边耳房出来一个中年妇人。
妇人穿粗布衫裙,袖子高挽,手上沾了些炭灰,见到顾时安很高兴,笑得露出两排亮白贝齿:“县令来了,孩子们都挺好的,书念得也好,您就放心吧。”
顾时安点了点头,关切地问:“你身体好些了吗?药有按时煎服吗?”
妇人道:“吃了,吃了,您就放心吧。”
顾时安欠身向姜姮介绍:“这位是吴娘子,以后你就跟着她,照顾院里的孩子,帮着做饭洗衣,若孩子生病了,你要带他们去看病。”
他又向吴娘子简略介绍了姜姮。
吴娘子上下打量姜姮,苍白病容上浮掠起几分顾虑:“这娘子看上去像是大家贵妇,能吃得这份苦吗?”
未等顾时安开口,姜姮便抢先道:“能,我能。”
顾时安看了姜姮一眼,目光甚是柔和,“先让她试一试吧,这里实在缺人,你的身体又不好,不能再像从前那么操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