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心底冷笑,偏面上若蒙了层疏疏密密的细纱,眼睫沾染泪珠,朦胧而脆弱,抬手揽着梁潇,可怜兮兮地抽噎,放开哭出了声。
她真心实意的泪在过去八年已经流尽了,现在剩下的,只有虚情假意,只有矫揉造作。
偏这样的泪会让梁潇手足无措,愧疚万分。
真是可笑。
她像瓦舍里最敬业的伶人,哭得肝肠寸断,泪水浸透了一张又一张巾帕,双眸红肿,嗓子沙哑,梁潇只默默地给她拭泪,到最后,他的手都开始发抖,眼也红了。
姜姮心道今天差不多了,这到底是个多疑狡诈的人,再演下去,恐怕过犹不及。便像哭累了,伏在枕榻间酣酣欲睡。
她合着眼,感受到梁潇无比温柔怜惜地俯身轻吻她的颊边,而后给她盖上棉被,流连不舍地抚弄她垂落于鬓边的一绺发丝,黏糊许久,才依依不舍地悄然退出去。
他穿过暗廊,去书房召见了几个文臣。
知审官院事曹昀,制敕院门下舍人刘斌,左谏议大夫晋云,崇文院学士宣思茂。
他想让他们拟个章程,尽量快且体面地恢复姜国公爵位。
众臣面面相觑,到底是曹昀,仗着是他的前妹夫敢出来问一句:“殿下何故这么着急?”
梁潇随意道:“也没什么缘故,只是突然想起来这一桩事,姜家世代驻守边陲,军功煊赫,当得忠良之名,我听闻最近姜国公的身体不太好,想还他老人家一个公道,给他些许安慰。”
安慰?
众臣莫名其妙,还是曹昀耐着性子道:“京城传来太后懿旨,资政殿大学士崔元熙马上就要来襄邑代表两宫与殿下谈判,这个人虽无尺寸之功,无可称道之处,但心机深沉,王瑾对付殿下时他就没少动手脚。依下官之见,强敌当前,此时在对新政党上表态度,并不恰当。”
“子瞻,你误会了。”梁潇唤曹昀的字,温和道:“本王并没有想宽宥新政党,只是姜国公毕竟与旁的新政党不同吧?本王得势,想给岳丈家点实惠,总不过分吧?”
曹昀敛眉,退回来与其余人交换神色,他们在各自的脸上都看到了些许松动。
只要不涉及新政,不把过去最敏感忌讳的事重新刨出土摆弄,其实……也还说得过去。
国法之下尚有私情,古有为博褒姒一笑,幽王烽火戏诸侯,比起那个,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四个人中崇文院学士宣思茂最年长,也是资历最深的,他捋着花白胡髭,忖道:“处置王瑾党羽时还活捉了几个,留下几份供状。稍作修改,添上几笔,就说当年是他们砌词诬告姜家,实则姜家并没有参与新政,这样,便可以把姜国公父子从这些污糟事里剔出来。”
“后面让谏议院上道折子,要求恢复姜家爵位,殿下顺势答应,便水到渠成。”
左谏议大夫晋云向来是梁潇最忠实的狗,闻言忙颔首:“下官定然会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梁潇甚是满意:“如此,就仰赖诸卿了。”
夜间,窗外落雪,窗内明烛,梁潇揽着姜姮,声音柔得似水:“按照路程推算,再过个五六日,你的父亲和兄长就该到了。我已让人为他们择选新宅,其后可能还得稍作修葺,这之前暂且让他们先住在西郊别馆,芳锦殿还空着。”
“我已与朝臣商量好恢复姜国公爵位的事,定会办妥。只是你说的为新政党平反,此事还得再议,我毕竟还不是九五之尊——即便是了,好些事也不能擅做决断。”
姜姮立刻觉出他在糊弄她,但不点破,只乖巧窝在他怀里,把玩着他的一绺青丝,打着呵欠道:“我倒是没什么,只是这样难免要与玉徽碰头,只怕再生出些事端。”
“她还想干什么?”梁潇冷哼:“墨辞已为人父,儿女双全,她若胆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我第一个不饶她。”
姜姮不再赘言,半合了眼瞌睡。
梁潇摸摸她的脸,笑说:“你最近可真是有些懒,不是吃便是睡,虽说天寒地冻,总也得找些事情做吧。”
许太夫人新丧,城中禁乐禁市,姜姮也不能召官宦女眷来近前玩乐说笑,终日深闭殿门,除了和梁玉徽斗几句嘴,便是卧在榻上瞧着窗外出神。
姜姮懒洋洋地呢喃:“可我在这里谁也不认识啊——哦,我只认识顾时安,让他来陪我说说话吧。”
“顾时安?”梁潇皱眉:“他是外男,怎能公开出入我们的寝阁?姮姮,你该与他避嫌。”
姜姮双眼困倦迷蒙地斜乜他,“我早就知道,你是个顶小心眼的。”
她眼波潋滟横流,顾盼间媚态初生,撩得梁潇情动,低头亲吻她,笑说:“我就是个小心眼,认便认了。”
姜姮柔绵绵地搡他,娇嗔:“你如今不光小心眼,连脸都不要了。”她脑子飞快地转,将早就斟酌好的词句又谨慎地理顺一遍,道:“要不,我们给顾时安说门亲吧。”
梁潇诧异:“说亲?”
“是啊,他今年都二十四了,还孑然一身,久旷至此也是不易。你既然看中他,不如趁着世家权贵集于襄邑之际,给他说门好亲事,也好让他将来死心塌地跟着你。”
梁潇认真思索了一番,道:“这等保媒拉纤的琐事我不好直接办,你替他张罗吧。”
姜姮应下,推开又要来闹她的梁潇,咯咯笑:“睡吧,最近累得很,你怎么这么不知体贴人。”
梁潇只得按捺下胸口窜用的火气,将姜姮拢入怀中,嗅着她身上清馥香甜的体香,安然入睡。
姜姮却睁开了眼,定定看着床帐。
大幅的綦文丹罗帐,泛着皎皎月光,柔软得像一池沐浴暖阳的春水。
她腾得生出几分怒,想立刻跳起来把这帐子撕扯掉,一条一条撕干净,可她忍住了,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一夜安枕,晨醒时梁潇已经不在。
姜姮耐着性子慢条斯理地梳妆、用膳,直至快到午时,才让人去请顾时安来。
顾时安可谓“圣眷正浓”,又被召来西郊别馆伴驾,侍女是从梁潇的书房前把他请过去的。
他看上去倦色颇浓,亦有些无奈,揉着额间与姜姮道:“他可真是谙于算计,竟要撇开新政党,单只为姜国公平反。”
姜姮正拿玉杵碾碎香料,与顾时安中间隔着纱帐,眉眼澹静,隐隐略过几分冷漠,道:“你把你看出来的仔细说给我听。”
顾时安依言详略得当地铺陈开,当中涉及曹昀、晋云等人,姜姮认真听完,问:“晋云?就是那个纵容儿子欺辱妇人的?”
顾时安不屑道:“岂止如此。那昏官只知阿谀奉承,纵容儿子在外打架斗殴,欺压良民,他自己手上也不干净。你那一棒子打得真痛快,把那晋澜打成了个傻子,襄邑城的百姓都恨不得给你塑个像,日日焚香叩拜。”
他说得热火朝天,姜姮却不像从前与他打趣玩笑,而是平静到近乎有些冷血:“你刚才说他是什么官职?”
“左谏议大夫。”
姜姮低眸忖度,道:“那就是他了。我们想办法把他拉下来,你去顶他的缺。”
顾时安犹沉浸在对昏官恶霸鱼肉乡里的愤怒中,闻言,不由得一怔。
他的聪明才智尽用在审案上,对官场上的谋略布局却知之甚少,听姜姮提及,只是觉得从县令直接到谏官有些荒谬不切实际。
“有些贪心了吧,我只想脚踏实地,得我应得的,不想过分攀附权贵。”
姜姮曈眸微凉:“你不要觉得梁潇如今看重你,仕途就此无忧。他这个人是顶现实的,你若没点往上攀爬的心机手段,只指望他提携,久了,他就会看不起你,不把你当人看。”
顾时安愕然,隔纱看她,心底陈杂万千。
姜姮将石碗中捣烂的香末倒在玉盘上,和蜜搅拌,手速稳当匀称,继续说:“你到了那个位置,就方便探听更多的事,你可以来告诉我。像如今,我两眼一抹黑,外面的事他想怎么糊弄我就怎么糊弄,那不是太被动了吗?”
顾时安瞧着映在纱帐上的婀娜影子,目瞪口呆,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失魂落魄地从花厅出来,下石阶时踉跄了几步,险些一头栽倒。
还是侍女眼疾手快搀住他。
他木然道谢,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外走。
是他劝说她活下去,利用枕边人权势做些实事的,如今她真的照做了,他却无端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那个秋天,在邸舍邂逅的,孤单伶仃,可怜兮兮的美人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终究摸透了世间生存的法则,知道怎样在这权臣身边才能活得更好。
黄昏时,窗外又下起了雪,绵如碎花,飘似柳絮,纷纷洒洒落在亭桥台榭上。姜姮坐在窗边横榻上,遥看窗外町塍相接,远树参差,在一片苍茫中,见梁潇从剑铓螺矗的太湖假山间走来,漆黑鹤氅上零落几许白,乌发墨冠,身形秀颀,像周游人间秀美矜贵的神祇。
她对着铜镜摆出一抹甜美的笑,在梁潇进入寝阁时一阵风似的迎上,环住他的腰,侧面靠在他的胸膛前,娇声道:“夫君,你回来了。”
一股脂粉混着佛手柑的香气萦绕于周身,梁潇贪恋这少有的温柔,抬手摸她的额头,许久不舍得松手。
两人在门前腻歪许久,梁潇才把鹤氅脱下,只穿软缎深衣去榻上坐,将姜姮搁在自己的膝上。
他拢着她,状若无意地问:“见过顾时安了?”
姜姮点头。
梁潇眉间一股晦色,偏语调温柔:“你跟他有什么要紧的话说?怎得把侍女都赶出去了?”
姜姮伏在他的肩头,嗤笑:“这些侍女嘴也太快了,这点子小事也值得专门与你说,真是一点都不体谅靖穆王殿下忙于政务的辛苦。”
梁潇叫她用软刀子一刺,略有些尴尬,和缓了语气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的身体不好,我担心你有无按时用膳用药,才让侍女应时来向我禀告。”
姜姮像只不安分的小兽,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半天,才懒洋洋道:“夫君若真是心疼我的身体,夜里对我温柔些,照你的手段,我就算饮再多的药也不顶用。”
她说得梁潇脸颊滚烫,察觉话题在一来一往间拐远了,刻意正回来,却再难拿出气势,只能软软地问:“说了什么?”
“无外乎就是娶妻的事。”姜姮道:“我给他找了几家高门贵女,准备近来邀到别馆相看。我先替他把把关,省得这呆子到时不知所措。”
梁潇心底那点疑窦越来越淡,他心想,若姜姮当真对这顾时安青睐有加,也不会主动替他娶妻。
至于旁的,她那点小聪明也无伤大雅,只要她高兴,便由她折腾去。
他展颜一笑,耐心问:“都相中谁了?”
姜姮掰着指头数算,都是门第清白正值绮年的世家千金,前面倒无妨,只是说到晋香雪,梁潇的神情略有些局促微妙。
姜姮立即察觉到,含笑问:“怎么了?你认识晋香雪?”
第37章 . (2更) 你以为除了我,你还能……
梁潇的目光略有躲闪, 流露出几分心虚,连声音都低弱:“我怎么会认识?我自打来了襄邑,公事私事一箩筐, 缠绕得我分.身乏术,我怎有时间去结交什么名门贵女?”
姜姮掀了眼皮斜睇他,美眸湛亮,内含嘲讽一闪而过,偏梁潇只顾着躲避她的直视,没有发觉。
她重新伏回他怀里,小手软软摸他的脸颊,温驯柔绵地说:“辰景说不认识,那便是不认识, 只你这样子,倒像心虚。”
梁潇不防又叫她戳刺了一下,心里嘀咕,道今日他明明是来质问她的,怎得演变到最后整个翻转过来?
好在没过多时,侍女便在帐外道, 晚膳已妥, 可否摆膳?此事才勉强过去。
第二日,姜姮命别馆内侍往城中各世家送了香帖, 邀来七八个绮年花貌的世家姑娘。
冬季落雪天, 屋内有些暗, 侍女点了几盏错银鱼魫灯,熏笼烧得极旺,姑娘们脱下斗篷,各自都穿素净衣衫, 打扮上却都各自费了心思。
姜姮注意到其中一个将发绾成龙蕊髻,发间点缀白芙蓉花胜,斜簪一支银钗,耳朵垂下一对珍珠耳珰,衣衫是缃叶双窠云雁绫裙,十分别致清雅。
她留意众女鞠礼后自报家门,到了那女子,清冷优雅,不食人间烟火似的轻声说:“小女闺名香雪,是左谏议大夫之女。”
哦,她就是晋香雪。
姜姮心里有数,含笑请她们坐。
侍女奉上的是酪子饮,切成细块的梨浇上炒过的蜜糖,再用酪子绊过,盛在瓷碗里,薄瓷色如冰晶莹莹透亮,瞧上去赏心悦目。
从前做姑娘时,姜姮就极会寻思这些吃食,冬日里食材稀少,便拿梨做文章,各种吃法儿试过,只有这一种最合她心意。
吃过一旬,众女开始说笑。
姜姮留意到晋香雪面上神情敷衍,仿佛对那些香闺琐事十分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