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当没看见,扬声说:“晋姑娘的发髻倒别致,可否近前来让我看看。”
众女皆安静下来,目送晋香雪走到姜姮跟前。
姜姮手中还端着茶瓯,仿佛被那复杂的发髻所吸引,一时忘了放下,倾身看时,瓷瓯倾覆,琥珀色的茶汤泼溅,大半都洒到了晋香雪的裙裾上。
缃叶色本素,那一大团黄色污渍便十分显眼。
姜姮“呀”了一声,愧疚道:“真是抱歉,弄脏了晋姑娘的衣裳,让侍女带你下去更衣吧。”
晋香雪冷眸中浮过怒色,白皙的额顶皱起,垂在袖中的手不住颤抖,强力忍下去,敷衍地鞠礼:“小女告退。”
三四个侍女上前,引她去偏殿。
她一走,寝阁内安静了少顷,有一姑娘先打开话匣子,摇着灯笼锦帕子,嗤笑:“晋姐姐与我们不同,人家是书香门第,自小读得圣贤书,傲气架子大,可看不上咱们这些满嘴脂粉钗环的小女人家。”
“可别这样说话,人家生得美,还曾入了左翎卫将军虞清的眼,要把她献给靖穆王呢。”
那接话的姑娘宛若醒悟,忙朝姜姮轻拍了拍嘴,自损:“瞧我这多嘴的,在家里我娘就说我直性子藏不住话,王妃可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姜姮瞧着这些成了精似的小姑娘们,和善回笑:“今日本就是玩乐闲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哪里就有那么多规矩了?”
她拧眉,装作很感兴趣地追问:“只是你刚刚说得又是怎么回事?我怎得不知道。”
那姑娘半遮半掩,看似不情愿实则倾囊相告,姜姮听下来,倒是和从侍女那里打听来的大致无二。
她敛袖高贵端庄地跽坐于绣榻,半点喜怒不外露,瞧了瞧更漏,约莫晋香雪快要更衣回来,指了指窗外,道:“这院子的景儿不错,你们大约没去逛过,去看看吧,既来了就不要拘谨。”
众女谢恩,结伴出去游玩。
姜姮随她们出去,站在寝阁门外的游廊上看她们玩耍。
长堤蜿蜒,通连粉垣和亭馆,沿途有屿石和石槛,倚石旁有蓊郁的括子松,敞厅式殿门前筑有高大的月台,月台蹲置嶙峋怪石。(1)
虽是冬季百花尽敛,但经人工锤凿布置,却是别有一番情趣。
她欣赏美人与美景正惬意,晋香雪更衣回来了。
晋香雪眉间已有不耐,料想姜姮是知道她曾被献给靖穆王一事故意触她霉头,便屈膝施礼,道:“小女有些不舒服,想先行告退。”
姜姮抬手拂篾帘,微笑:“坊间传言,晋姑娘不仅美若天仙,而且知书识礼,性子温柔,看来传言不实。”
晋香雪在来时被父亲嘱咐过,靖穆王看似薄情冷血,但实则对这王妃很是情根深种,为她不惜甘冒风险为姜国公平反,要她做小伏低,就算挣不得侧妃的位子,也千万别得罪王妃。
但她自小骄纵,忍下这口气着实不易。
“小女蒲柳之姿,粗鄙性情,实在难当谬赞。”
姜姮只隔帘看景,半分眼色都不给她,慢慢道:“若真是粗鄙,也就罢了,只是我听说得更加过分。你刚来襄邑时曾女扮男装去天香茶楼参加过丹青比试,你的丹青笔墨也是上乘,老板出于公正将你的画作评为第二名。你心底不忿,派人去打听谁是第一,未料对方竟也是个女子,却是个比你年纪还小出身寒微的民女。”
“那民女是画师之女,家中寥有薄田,靠种地和父亲卖画为生。她参加茶楼的比试,不过为那十两的赏银,想赚来贴补家用。”
“你竟为那点好胜之心指使你的兄长晋澜去污蔑她与茶楼老板通奸,沽名钓誉,以不正当手段夺得画作魁首。”
“小姑娘名节被损,又自知得罪权贵,恐连累家人,终日惴惴不安,竟一时想不开叫你们活生生逼死了。”
“而那茶楼老板畏于权势,不得不将魁首更名为你,却从此心灰意冷,将茶楼关了,举家迁徙,不知去往何处。”
姜姮收回视线,直面晋香雪:“一点虚名,一条人命,两个家庭,晋姑娘,你真的只是性情粗鄙?”
晋香雪不防叫人揭了老底,脸涨得通红,半天才道:“王妃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与事实并不相符。我只是质疑画作评审的程序,在兄长面前抱怨了几句,兄长心疼我,才去替我出头。后面的事是那些人自己想不开,就算上了公堂,那也不能让我担这责任。”
是呀,于法,她不担责任,不然顾时安早就带着衙役上门了。
姜姮轻蔑一笑:“是呀,都是你兄长的不是,所以他遭了报应,让人给打成傻子也是活该。”
晋香雪神情骤冷,清艳的眉眼浮掠戾气,声音也硬邦邦的:“王妃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是我打的。”她嘲讽地看向晋香雪,“何朝吟就是我,你作何感想?”
晋香雪的表情堪称崩坏,不可置信地摇头,呢喃:“这不可能。”
姜姮不甚在意地抬袖,伸出手接落雪,轻飘飘道:“就算我把人打傻了,你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就像当初那小姑娘的家人也不能拿你们怎么样。一报还一报,上天公平得很。”
晋香雪看她轻描淡写的样子,久绷的弦怦然裂断,怒火冲顶。她本就是万千宠爱锦绣堆里长大,心气高不能忍,顷刻间将父亲的嘱咐抛诸脑后,上前质问姜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声音太大,所幸那些官女们早已走远,听不清她说什么,只是往这边看,但都很机灵地没有过来掺和。
侍女们倒是上前要提醒晋香雪注意尊卑礼节,被姜姮喝退。
她回过头重新打量晋香雪,雪缎衣领上一截玉颈,曲线优美宛如精心雕琢,带着几分倨傲不屑,“没有理由啊,就是瞧他不顺眼,打就打了,你能奈我何?”
“你混蛋!”她气到极致,竟上前推搡姜姮。
姜姮是武将世家出来的姑娘,打这娇滴滴的姑娘是绰绰有余,但她偏装样子,被她搡得步步后退,跌撞到游廊漆柱上。
侍女看得胆战心惊,忙去前院禀告梁潇。
晋香雪推了姜姮一把后,就被侍女重重围上来挟制住手压着后退。
在远方观景的官女们见动了手,也都不敢视若无睹,忙顺着石桥快步奔过来。
姜姮刚才那一撞暗自控住了力道,撞得根本不疼,但她假装疼得蹙眉,手颤抖地伏在肩上,气急吩咐左右:“给我打。”
侍女们压着晋香雪,相互递眼色,站出一个道:“王妃,是不是请示殿下?”
姜姮冷声怒道:“她当众冲撞我,我连打她的资格都没有吗?好啊,那就去问,不管问出来结果是什么,你们都从我的寝阁里滚出去,我用不了你们这样的侍女。”
侍女们吓得哆嗦,站出来的那个低眉微忖,回头吩咐:“打。”
梁潇从前院赶过来的时候,晋香雪已被压在院子里,挨了十几棍子。
侍女们见他来了,立即停手,放下棍子跪地叩拜。
姜姮坐在廊下的藤椅上,脸色凛冽如冰,梁潇直奔她,弯腰抓住她的手,目中满溢关切地问:“姮姮,你可有受伤?”
姜姮甩开他的手,道:“我没受伤,只是被推了一把,倒是晋姑娘好像伤得不轻,殿下还不去看看。”
晋香雪背上一片血渍,渗出绫衫染透暗绣,看上去触目惊心。她挣扎着跪伏上前,在石槛外哀戚戚冲梁潇道:“殿下,我家世代忠良,家父对殿下一片忠心,您得替我们做主啊。”
梁潇懒得看她,漠然道:“你冲撞王妃,实属活该。”
那些官女们中有机灵的,趁机插嘴:“是呀,我们看得真真的,晋姐姐突然发疯上去推王妃,把王妃推得撞到柱子上,那一下撞的,我瞧着都疼。”
晋香雪疼极气极,理智全无,颤颤指着姜姮,怒道:“可她化名何朝吟,打伤我的兄长,实属恶劣。我父追随殿下来到襄邑,将身家性命全都奉上,一片忠心可昭日月,殿下您不能为袒护一个女人,而伤了功臣的心啊!”
梁潇的脸色瞬间沉下来,低喝:“你胡说什么!”
晋云早就对女儿说过晋澜为何会被人打傻,但晋香雪浑不在意,在她的认知里,贱民的命是不能与世家儿女相提并论的。她骨子里冷血,也是轻狂跋扈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当梁潇的面去扯什么嫡庶。
她是姜姮精心选出来的破局之人。
梁潇站在廊口被凉风一吹,从最初的担忧关切中渐走了出来,他回头看姜姮,姜姮亦仰头看他,脸上镌着戏谑。
梁潇眉眼含郁,吩咐侍女把那些世家姑娘们送回去,将晋香雪暂且扣留在偏殿,不许她回府。
待把人都打发走,他才能静下心回头过来与姜姮理论。
他站在廊前,为姜姮挡住袭来的寒风,低下身子与她对视,问:“为什么?”
姜姮眸中满是挑衅:“我讨厌她。”
梁潇一时哭笑不得:“没有的事,我当初不过是在气头上,被虞清蛊惑,才答应见一见这晋香雪,见了不到一炷香就把人撵出去了。我当真对她半点想法都没有,你何必为这么个玩意动这么大的怒?”
姜姮偏不依不饶,“那你把虞清叫过来,当着我的面儿打一顿。”
梁潇未想到她醋劲儿竟这么大,心底无奈又甜蜜,弯腰摸她的脸,温声哄劝:“好,等我见着他就打他,只他到底是外男,不方便来后院,今日就暂且放过他吧。”
姜姮好似真叫他哄好了,秀眉舒展,未消几息,又上愁色,叹道:“可是我一时冲动告诉晋香雪我就是何朝吟了,那可怎么办?她这么个性子,定会出去张扬的。”
梁潇眼底浮上阴沉杀气,攥紧手,道:“此事交给我,你勿要忧心。”
姜姮装作被吓着了:“你要杀她啊?”
梁潇似笑非笑:“我杀了她,你不就放心了吗?”
姜姮垂头思索了一番,像是灵机一动,与梁潇建议:“若你要杀晋香雪,那不如干脆点,杀晋云算了。左右这个人恶贯满盈,死有余辜,除掉他,一了百了。”
她似有若无地叹息,声音娇柔:“我打傻了人家的儿子,打伤了人家的女儿,怕极了人家会报复我呢。又是你的近臣,谁知道你将来会不会变心,弃我如敝履,到那个时候,我的娘家又不能给我撑腰,还不是任人家搓圆捏扁。”
姜姮抬起眼帘,目中莹光惑惑:“辰景,现在就看我在你的心里究竟有多少份量了。”
梁潇皱眉:“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弃你?我们之间向来只有你弃我。再者说了,我已经着手恢复姜国公爵位,你的娘家怎么不能给你撑腰?”
姜姮叹道:“看来你是舍不得晋云了。”
“姮姮,你不懂朝政。”他耐下性子与她解释:“从前在金陵时,谏议院那帮老儒生隔三差五就来弹劾我,我不胜其烦。好容易提拔上来这么一只听话的狗,我就想过几年安生日子。”
姜姮冷下脸:“这么说,你不想杀晋云?”
梁潇还欲分辨,姜姮却已失去耐心,腾得站起身,面上寒凉且失望:“辰景,从前不管怎么闹,我以为你至少是对我有些感情的。可我没想到,这感情份量如此之轻,竟抵不过一个纵容儿女做尽恶事、自己手上也沾满无辜之人血的昏官。”
“好,我不再为难你,你也不要再要求我什么,此事作罢。”
她转身回屋,把门关上,将梁潇锁在了门外。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梁潇也觉得躁郁,晋云给他惹的麻烦够多了,现在又跳出来个晋香雪,杀就杀,干脆利落。
可他读不懂姜姮看他时那难以掩饰的嫌恶,明明此事最初是因醋意而生,怎得闹到最后却好像扯到了大是大非上。
他隐有个猜测,不能回金陵调卷宗,便叫来顾时安,要他回禀自来襄邑,晋家人犯的案子。
顾时安正等着这一天,将累牍的卷宗搬来,堆到了梁潇的书案。
梁潇一卷一卷看完,他实在不能相信,那在他面前看上去窝囊伏小的晋云转过头竟能这般心狠手辣,单单叫他逼得家破人亡的就三家。
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冷声质问:“你身为父母官,竟不管吗?”
顾时安嘴角噙着讥诮:“殿下,您不记得了吗?第一桩案子出时,我就来向您禀告过。可是没有证据,又有旁人顶罪,那时许太夫人刚刚过世,你伤心疲惫,无暇顾及,只敷衍地对我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按照大燕律例,我是不能处置上官的,得经宗正寺的手。眼下这情形,即便上报宗正寺,哪个敢接?谁敢动您靖穆王殿下的近臣?”
梁潇叫他问住了,气势陡弱,缄默片刻,才道:“我竟不知道。”
顾时安仗义直言:“那是因为殿下只关心兵权朝局,只顾着往要塞安插心腹,往政敌身边安插眼线,可唯独忘了分出精力关心一下民间疾苦、朝臣德行。”
“晋云是言官,您当真心大,放这样一个德行有亏的人在这个位置。”
梁潇霍得起身,冷面骇厉,指着顾时安:“本王拨给你一百厢军,你亲自去抄晋府,连夜审晋云,务要证据详实。”
顾时安躬身:“按照大燕律例,他是谏议大夫,下官无权审理。”
梁潇道:“从今天开始,他不是了。”
顾时安立即应喏。
这一番折腾连续数日,襄邑内外震动,顾时安果然得力,呈上的证供严密准确,从前畏惧晋家权势不愿站出来指证的百姓也纷纷上衙门击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