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捂着肚子,察觉有温热液体顺着额头滴落,茫然抬头,只见到一个插着剑的胸膛。
梁潇撑着最后的力气杀退刺客,剑自手中掉落,跌倒在姜姮身侧。
那件青緺云鹤如意纹缎衣胸前已被浸透,他脸色惨白,手无力地伸向姜姮,轻轻握她的衣袖,道:“别怕,我不会让你给我殉葬的,我往一个地方藏了很多钱,我死后你就自由了,可以去过你想过的日子。别傻,别不要我的钱,若是没有钱,你会吃苦的。”
这人真是俗透,这个时候了,还张口闭口都是钱。
姜姮依旧茫然,似是想不通,为什么一个这么坏这么权势滔天的人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梁潇挣扎着往她身边挪,哀求道:“你别忘了我,别给孩子改姓,好不好?”
姜姮忍不住轻笑出声,眼角晶莹。
她想,人死债消,若是他就这样死了,那么一切恩怨就此消散。她会把孩子生下来,因为刚才生死关头,她恍然发现,其实她在乎这个孩子,有些舍不得他死。
梁潇凝睇着沉默的她,轻叹:“姮姮,我很后悔,我真希望时光能倒流,我想好好爱你——我是爱你的,你不是战利品,不是我与世间对抗的工具,不是!我就是爱你,除了你,再没有别人。”
姜姮探出手,想把袖角拽回来,可指骨颤抖,鬼使神差地抚上了他的手背。
少年时,她曾肖想过这手背的触感,待后来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握了,却只觉得痛苦。她看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梁潇,心中涌过无数念头,甚至想再补上一刀,可身体不知为何瘫软乏力,竟是一点力气都撑不起来。
虞清终于杀退刺客,退回到梁潇身边,用力将他扶起来,却见他半阖双目,意识迷离,可手仍勾颤着姜姮的袖角。
原是驻守别馆的厢军支援,将黑衣人悉数擒获,医药署的医官都被召去寝阁,慌忙给梁潇处理伤口,灌入汤药。
梁玉徽急得在帐前直打转,曹昀和顾时安守在帐内,一左一右摁着梁潇的身体方便医官往伤口上撒药。
整个过程,姜姮都是冷漠的。
她躲在偏殿,把沾染血渍的衣衫换下,沐浴、更衣、用膳,侍女们依旧殷勤伺候,做完这些,她想去翻藏在床底的籍牒和路引,可一蹲下,陡觉头晕,跌坐在地上,待回过神来,觉出一股凉意在身体内蔓延——她已经在地上坐了很久。
第46章 . (1更) 这孩子不能留……
医官忙到半夜, 才总算把梁潇的伤口处理妥当,渐次从寝阁出来,只留两个医官值守。
梁潇这一倒下, 外面早就乱作一团,顾时安和曹昀要出去善后,不能久留。
梁玉徽怎么也不肯走,非要守在兄长榻前等他醒来。
姬无剑拿她无法,只能任她。
夜半晚风起,从轩窗吹进些许凉意,梁玉徽起身去关窗,回来时依稀听见帐内有声。
她忙拂帐进去,见兄长双目紧合, 嘴唇翕动,似是在说什么。
侧耳过去听,只听到黏黏糊糊的几个字:“姮姮,别怕。”
就算昏迷,他额间仍有舒不开的纹络,好像天生就是个操心的命。
梁玉徽怔怔看了他一会儿, 霍得起身往偏殿去。
她闯进偏殿的时候, 姜姮已经躺到榻上,眼睛空空地对着穹顶, 脑子混乱不堪, 乱成一团麻絮, 缠绕在一起,拆解不开。
梁玉徽甩开罗帐,把她从榻上拽了起来。
“姮姮,我知道你恨他, 你也有理由恨他,但是我求你,去看看他。”
姜姮终于知道为什么她宁愿和崔兰若说些不着边际的傻话,也不愿找梁玉徽和林芝芝这两个少女时的闺中密友诉说心事。
因为各有各的立场,再也说不到一块去。
她挣开梁玉徽,冷淡道:“我很累,想休息。”
“他一直在唤你的名字。”
“那又怎样?”姜姮眉目皆凉,“他唤他的,我睡我的。”
梁玉徽默了默,半跪在榻边,看向姜姮,道:“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知道当年是兄长救了你的父兄,可是你知道他是怎么救的吗?”
姜姮眼底微起縠纹,缄默不语。
“他在崇政殿外跪了两天两夜。这两天两夜里,有许多朝臣入内进谏,有许多宫人来往伺候,他就在众目睽睽下,在秋风凛冽里跪了整整两天两夜,这期间还下了一场大雨。”
“姮姮,你总说兄长爱面子,可他为了你,早就都舍了。”
“是,他这些年待你不好,可他用这样的方式救了你的父兄,又替你挡了一刀,你真的一点点怜惜都没有?”
姜姮每回陷入挣扎痛苦时,手就会不自觉地发抖,掩在被中抖若筛糠。
梁玉徽隔被衾握住她的手,劝道:“你去看看他吧,你去看看他也并不能改变什么,若这是他的劫,能不能迈过去全看他的造化,你只是去看看他。”
姜姮闭上眼,慢慢地松了劲,任由梁玉徽把自己从榻上拽下来。
满庭繁星如水,映得夜路影影绰绰。
姜姮揭下披风,看着躺在病榻上苍白如许的梁潇,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好像早就已经习惯了恣肆蛮横、疯癫暴躁的他,难以想象有一天他也会像个普通人,这般脆弱伶仃地躺在榻上,生死未明。
梁玉徽自把她带来,就退了出去。
姜姮慢慢地拂开幔帐,走到里面,围在榻边看他。他生了一张谪仙神祇般俊秀瑰美的脸,上挑的凤眸,高挺的鼻梁,不是那种温文尔雅的,而是一晃入目便觉惊艳的秀美。
真奇怪,这样的一张脸,醒着的时候为何总让人觉得冷峻刻寡。
她正看着,帐外依稀传入脚步声。
是顾时安。
他去而复返,专为姜姮而来,此时也不拘什么礼法,径直走入帐内,神色紧张道:“马上就要大乱,西郊别馆有五万驻军,暂时安全,你千万不要到处跑,出不了城。”
姜姮问:“怎么了?”
顾时安道:“崔元熙这回来襄邑是奉天子诏令,带着禁军来的,原本一万禁军驻扎在城外,谁知今夜突然拔营将襄邑围了。我不知他想干什么,两厢军力悬殊,就算摄政王晕着,只要有虞清在,崔元熙同样占不着便宜。”
姜姮低眸回想,问:“那要是崔元熙有襄邑的驻军布防图呢?”
“什么?!”顾时安讶异:“你怎么知道?”
姜姮道:“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你只说,若崔元熙有襄邑的驻军布防图,他可否有占领襄邑的胜算?”
顾时安未加思索,立即道:“这不可能。即便有布防图,那也得在双方实力不相上下的情况才能发挥作用。城中厢军皆随摄政王东征西战过,骁勇锋锐,装备精良。而禁军怠战安逸多年,不管从数量还是战力上来说,禁军都不可能是厢军的对手。”
姜姮仔细回想崔元熙这个人,狡猾的、善于伪装的、心机深沉的,怎么也不可能夜郎自大,犯这样浅显的错。
除非,他还有后招。
姜姮的心里莫名有些不安,回头看向梁潇,他仍旧双目紧合,安静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
顾时安内心焦躁不安,来回踱步,又去榻前看梁潇,忧心忡忡道:“若叫崔元熙赢了,我们都得死……”他一顿,回眸看姜姮,目光落到她的肚子上,神情很是古怪:“也许你不用死,但是这孩子肯定留不得。”
姜姮拧眉:“你什么意思?”
“今天宴席上我也在,那色胚看你的眼神就不对。”
姜姮瞥了他一眼,耐着性子道:“顾时安,我一直觉得你是个顾全大局、有些智慧的人,这个时候你能别说这么无聊的话吗?”
他一噎,脸蓦得红了。
正僵持未语,寝阁外忽得响起脚步叠踏的声响。
顾时安打开轩窗,见窗外聚集了大批量银胄翎盔的厢军,正将寝阁团团围住,虞清自他们中间走出来,阔步入阁,站在帐外冲着里面半跪合拳为礼,道:“王妃,臣加强了西郊别馆的守卫,您尽量待在寝阁陪伴摄政王,不要外出,外面暂时会很危险。”
他冲顾时安道:“顾大夫,请随我走,外面还有事情需要您来做。”
顾时安担忧不舍地望向姜姮,咬了咬牙,快步离去。
这一夜,躲在寝阁里,窗外鸟雀嘤啾,寒鸦凄切,伴着风声和啸,时不时传来宫门轰隆隆大敞又关闭的声响,亦或是大规模军队疾踏夜行军的动静,闹得人心慌。
姜姮总算明白梁潇说得话:我在哪儿,朝廷就在哪儿,天下风云就在哪儿。
他可真是个祸胚。
姜姮在寝阁的绣榻上凑合了一宿,清晨醒来,侍女们如常奉上早膳,玉米粥,栗糕,腐干丝,熏鱼子,素火腿,宣城笋脯。
她抬眼看向侍女,侍女端正恭敬地俯身,未见一点慌张:“摄政王吩咐过,不管发生什么,王妃的一日三膳需得料理好。”
姜姮头一回正视这个侍女。
她叫宝琴,是梁潇极为倚重的,在西郊别馆住了这么久,姜姮留意到但凡她身边出什么事,最先跑去向梁潇报信的必是她。
姜姮没再说什么,低头摸了摸肚子,照常抬起筷子。
吃一顿早膳,外面又传来不小的动静,听上去兵荒马乱城垣欲催。姜姮听得心里慌,着人去芳锦殿问了问,侍女很快来回信,说姜家上下一切安好,姜世子让王妃放心。
姜姮少许心安,在寝阁里静坐了一会儿,又被梁玉徽拉去看梁潇。
他依旧在昏睡,宛如一尊玉质雕像,安静地躺在榻上。
侍女依照时辰端来汤药,梁玉徽接过来,想了想,把汤药递给姜姮。
姜姮坐在榻边,抬起胳膊喂药,鲛绡袖垂下,一下一下剐蹭着梁潇的脸颊。
她喂得很没有耐心,浓酽药汁顺着唇角流下,梁玉徽埋怨地瞅她,掏出帕子去给梁潇擦嘴。
她不得不添些耐心。
把药喂完,梁玉徽又说伤口该换药,她坐在榻上把梁潇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指挥姜姮给他解寝衣拆绷带。
姜姮的耐心终于告罄,烦躁地问:“就不能让侍女来吗?”
梁玉徽立即瞪眼:“这伤可是为你挡刀才受的。”
这是事实。姜姮侧头轻呼出一口气,抬手解梁潇的寝衣。
她亲眼见到昨天流了多少血,料想伤势必不会轻,可当如此近距离地看见,还是忍不住低颤。
刀口很深,所幸没伤在要害,姜姮拿起蘸热水的绵帕为他清理,即便晕厥,他仍旧不自觉地蹙眉,纹络间镌着痛苦。
梁玉徽忙道:“你轻一些。”
姜姮依言将手劲放轻,擦掉残留的药膏和干涸的血渍,为他涂抹新药。
正是一天清晨,金乌自厚重云层涌蹿而出,华灿光芒照耀大地。
与西郊别馆内外的如临大敌不同,崔元熙的新宅邸则显得格外平静。
他安坐在太师椅上,面前龛壁香炉,点点幽光落到翠筠篾帘上,依稀照出一道疏影。
崔元熙一笑,冲那道影子说:“原来这襄邑城内除了我,还有人想置梁潇于死地。”
他甚是有自知之明,藏暗兵于别馆周围且要不被岗哨发现十分艰难。只派出了一小波人去佯攻梁潇,不指望真能伤到他,不过是想打草惊蛇诱梁潇把城外驻军调进来,分散守城力量,以便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