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辈分颇高的师叔祖亲自在姜姮的脸上画了卍字金文,再蒙上织金帛帕,
整个过程,梁潇都守在一旁,目光呆愣凝着沉睡的姜姮。
主持道寺中为年迈的僧侣备有檀木棺椁,可让摄政王妃暂时安眠。
梁潇只是僵硬地点头。
姜姮躺在棺椁中,周围有僧侣诵经,木鱼声织若梵音,缭绕于佛堂。
法事持续时间不长,约莫半个时辰。
梁潇想要上前将姜姮抱出来,忽得被一厉声喝止,众人转头望去,见棣棠和箩叶推着姜照在佛堂门口。
姜照这会儿倒清醒了,他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缓慢靠近安放姜姮的棺椁,将手搭在棺椁边缘,抬眸冷冷看向梁潇,道:“这是我的女儿,不是摄政王妃。”
梁潇一怔,随即看向棣棠和箩叶,二女历来怕他,皆讷讷垂首躬立。
姜照道:“你莫要看她们,她们不过是说了实话,若非她们,我还不知道我的女儿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梁潇罕见的心虚,垂眸敛袖,站在棺椁前。
姜墨辞装出慌张的样子,上前欲要阻拦姜照,姜照挥手将他推开,臂力强劲,亦如当年纵马驰骋疆场的赳赳武夫。
姜照道:“我不会要那劳什子的国公爵位,我还没到靠卖女儿求荣的地步,姜家没落至此,自然也没有陵寝。就让姮姮长眠于此,待百年之后,我们一家人都在此处作伴。佛家净地,总可以远离俗世纷扰。”
梁潇抓着棺椁边缘,手指紧绷泛白,恋恋不舍地凝睇着姜姮,不愿放手。
姜照冷声道:“看在姮姮带着你的孩子凄凉死去的份儿上,看在她生前饱受折磨的份儿上,做个人吧,让她安安稳稳地睡。”
梁潇终究输理,又想起姜姮临终前的嘱托,心想她也是愿意清清静静睡在这里的吧。
他松开手,不再阻拦。
若是寻常,摄政王妃仙逝,少不得内妇验身,梳妆整衣,停椁七日等繁琐流程,但因在玉钟寺里,山峦陡峭隔绝于世,再加上姜姮临终前的嘱托和姜家父子的坚持,停椁一日后,便在山上择一风水宝地下葬。
姜照故作疯傻,在佛堂闹过那一通后,便将梁潇赶了出去。
这皇家寺庙里上下都是崔太后的人,只要姜姮一离了梁潇的视线,立马换上与一具与她身形相似的女死囚,在她的脸上画卍字金文,覆织金帛帕。
姜墨辞不像顾时安能沉住气,下葬时生怕梁潇会发疯冲上去,要将帛帕揭掉看姜姮最后一眼,脸上神情略紧张了些,被顾时安用胳膊肘暗暗捣了几下。
好在梁潇只是站在坟茔前呆愣,若失掉了魂魄,直勾勾盯着棺椁,眼看它被埋入坑中,填土、夯实。
墓碑需得专门雕刻,尚需时日。
梁潇在山中住下,不理外面俗务,不管虞清抱给他多少奏疏,他都懒得看一眼。
终日茹素诵经拜佛,像山中最虔诚的信徒。
姜墨辞挂念妹妹,却不敢擅离,生怕表现得太过急切惹梁潇疑窦,便也和父亲姜照在山中住了下来,每日黄昏像模像样地去给姜姮的坟茔摆供上香。
山巅寺庙被悲伤笼罩,而某个深夜,做为悲伤的源头,姜姮一身轻便窄袖缎裙,戴着帷帽,装作夜归的香客,顺着鹅石小径拾阶而下,逡巡一番,找到了兄长说的那辆黑鬃马车。
马蹄闲踏,车厢外坐着一人,粗布短褐,戴一宽檐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张唇,唇角紧绷,瞧上去很紧张的样子。
山脚阒黑,荒无人烟,树叶在夜月里随风飒飒作响,幽谧中带一点令人不安的紧绷氛围。
姜姮谨慎地踱过去,朝那人伸出手,修长白皙的玉手柔软舒展,掌心里搁着半块玉珏。
那人倏然一颤,依旧低着头,隔斗笠缝隙瞧向姜姮。
有那么一瞬,姜姮依稀觉得斗笠后有两团光亮,暖若萤火,莫名还有些悲伤的意味。
她心中微动,问:“你是谁?把斗笠摘下来给我看看。”
那人听到这话,猛地抓住斗笠边缘,又往下拉了拉,把脸遮得更严实。
他从怀中摸出半块玉珏,正与姜姮的扣在一切,严丝合缝。
“姑娘,上车吧。”嗓音沙哑粗粝,如同往铜锣里撒了把砂砾。
姜姮最后回身看了眼玉钟山,峰峦叠嶂高耸入云,山巅那座寺庙半浮在夜空云雾里,闪烁着幽静的光火。
她长舒一口气,再无留恋,提起裙摆上马车。
马车行驶得很平稳,不疾不徐,那人甚至在扬鞭的间隙冲姜姮低声道:“姑娘,睡一觉吧,睡醒天就亮了。”
姜姮半倚在车内横榻上,发现身边搁着一件半旧的鹤氅。她的那身白狐裘实在太扎眼,下山时未穿,正觉得有点凉,便顺手将鹤氅拿来盖在身上。
一股辟寒香气袭来,是温暖醇正的香,姜姮少女时最喜欢的,她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在柔软舒适里安然入睡。
马车走了整整一夜,清晨天蒙蒙亮时,顺利出城。
姜姮在睡梦中依稀听见那人和守城厢军交涉的声音,对方要了籍牒和路引,又撩起车帘看过姜姮,才放行。
城中戒备不算森严,就算有,也是为抓崔元熙而设,厢军见车内是个女子,自然痛快放行。
出了城,马车依旧是那个速度,不急不缓,踢踢踏踏,好像单为避免颠簸让姜姮睡个好觉。
姜姮拥着鹤氅坐起来,搁车幔看向那人的背影,问:“我们要去哪儿?”
那人默了片刻,道:“不知道。”
姜姮捂唇笑起来:“我还以为兄长早就设计好了逃跑路线,没想到你们这么随意。”
那人向后微偏了头,似乎想要看看姜姮的笑颜,但他偏到一半忍住了,生生折返回来,低声道:“他了解我们,以防万一,不能提前规划,只能随性而行,漫无目的,走到哪儿算哪儿。”
他说完,偏身递给姜姮一个油纸包。
纸包上残存暖意,层层揭开,里头是几块糯米糖糕,黏糊糊的糕上散落糖霜,一口下去,暖甜进心里。
姜姮吃了一块,抬头瞧着那人的背影,轻声说:“你累不累?进来睡一会儿吧,我来赶马车,辰羡。”
第60章 . (1更) 一对私奔的男女……
晨风擦耳过, 撩起鬓边细发如丝。
车厢前边的人坐着未动,拉扯缰绳的手略紧,马声嘶鸣, 铁蹄踏踏,在郊外荒野里停了下来。
他不回头,不说话,姜姮也不说,只坐在他身后,平静看他。
过了许久,金乌自云层跃出,灿然阳光普照大地。
他终于将手抚上斗笠,缓慢地把斗笠摘了下来, 回身看向姜姮。
姜姮印象中的辰羡是温文尔雅,俊若四月青松竹柳的。
但面前这个人,形容憔悴消瘦,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从左颊边蜿蜒至腮下,显得狰狞可怖,只是眉眼间的温柔淡然还残余几分昔年矜贵世子的影子。
两人对视几息, 姜姮蓦然笑开:“你还活着, 真是太好了。”是真正的开怀畅快,唇边如有潋滟波漪荡开, 浮飘桃花灼灼。
辰羡僵硬地勾唇, 这些年他被关在暗室里, 与世隔绝,对影说话,已经不适应做什么表情,仿佛从古墓中挖出的尸骸, 处处透着沉沉死气。
他的声音低哑:“我以为不会有人希望我还活着了,已经八年了,这世间处处都变了。”
姜姮连忙摇头:“不,我,兄长,还有爹爹,我们都希望你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过去八年就当是做了场噩梦,自今从头来过,我们好好地活。”
辰羡低眉,有怅然垂落:“我从崔宅的暗室里逃出来后,四处走了走,我发现什么都变了。坊间巷里,酒肆茶馆,再也没有人提及卫王和新政,明明当年,那么多仁人志士为此抛洒热血,我们都是甘愿赴死的,我们都以为可以以生命唤起万民百官的良知,可是……他们把我们忘了。”
姜姮心里亦是难过的。
当年的她并不了解新政,甚至还暗中埋怨过辰景将全副心神投注于此,冷落忽略了她。后来,靖穆王府和姜国公因此获罪,她从云端跌落尘埃,皆是自新政而始,她甚至一度对这两个字产生恨意。
可是当她离开王府那作金丝笼,走入寻常百姓间,见识了民间疾苦百态,她才能体味到当年的辰羡和卫王的一片苦心。
他们身在富贵,本可一生安乐无忧,却不忘黎庶苦痛,甘愿以身犯险,重整朝堂,拯救人间,这份大爱在这天昏地暗的浊浊尘世里,在满心权欲贪婪争斗的朝臣间,何等可贵。
姜姮轻呼了一口气,眉眼舒展,看向辰羡,问:“你信天意吗?”
辰羡低沉不语。
姜姮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越过他,看向濛濛淡霭笼罩下的苍茫前路,道:“天意让你活了下来,说明他对你是另有安排的。你曾经说过的,此心不停,新政不死,你的心没有停止跳动,新政就还活着。你要好好活着,替卫王和那些为新政而死的志士活。”
辰羡愣怔凝向她,朝晖洒落,呆滞的面上泛起微光。
姜姮轻松地一笑,自袖中摸出一沓纸,道:“既然不知道去哪儿,就随意走,找个商贸繁荣的州县停下。”
辰羡好奇地抻头去看她手中的纸,竟是一摞宝钞,金额自十两至千两不等,厚厚一摞,少数有万余两。
姜姮就知道兄长这个愣头青做事不周全,想不到给她准备钱。这些钱是每回顾时安进别馆,她偷偷塞给他一些不起眼的银锞子和金瓜子,让他存进钱庄换成银票的。
她如今的心态和第一回 从金陵逃跑时完全不同,那时满心凛冽恨意,赌着一口气,死也不肯再用梁潇的钱。而今,却是想开了,爱恨皆淡,抛开原则,只想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两人顺着大道驾马直行,风餐露宿五天,终于抵达了一座看起来十分繁荣富庶的县城。
抬梁造的漆雕城门前聚拢着许多商客,排成两排,等候着守城厢军核验籍牒和路引。
两人观察了一番,挑选了其中一支略显寒酸的商队。
商人在外,用得是官府专门发放的集体公验,上面写着良籍多少人,奴籍多少人,厢军会根据公验查人数,若货物过关,便会放行。
姜姮和辰羡之所以选中他们,除了他们的货物稀少价低外,还因为商队的后面跟着两个奴仆打扮的年轻人,正是一男一女,和姜姮辰羡年龄相仿。
辰羡想去说,姜姮先一步把他推到身后,自己上前去交涉。
商队常年在外,见惯了这种事,见到两个年轻男女,一个衣着华贵容颜倾城,一个衣着粗糙长相斯文,而且那女子的腹部微微凸起,像是有了几个月的身孕,这样两个人看着不像外逃的囚犯,倒像是书生拐带了高门女子私奔。
他们乐意跟这样的人做买卖,不少要钱还省却许多麻烦风险。
姜姮先掏出十两的宝钞,那领队嫌少,皱眉摇头,说了一通听不太懂的方言。
姜姮故作为难,小心翼翼将宝钞收起,作势退回来与辰羡商量。
辰羡面露疑惑,低声问她:“这是在干什么?”
姜姮道:“自然是讨价还价啊,这与他们而言是无本的买卖,要多要少还不是他们自己一句话的事,若让他们觉得我们很有钱,狮子大开口,那我们不成冤大头了?”
她之所以有这番造诣,还要多谢顾时安,流落襄邑时要照顾一大院的孩子,衣食住行、柴米油盐,桩桩件件都得算计花费,顾时安很教了她一些生活的技巧。
当初刚被梁潇抓回去的时候,她还遗憾这些本事再也用不上了,而今重拾旧业,说不出的畅快。
她精神奕奕,可一转身对着那些商户时,立即愁上眉梢,吁吁低叹。
辰羡在她身后看着,被这夸张的变脸惊得瞠目。
姜姮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朝商队首领叹息:“我们自家里出来得急,根本没带多少钱,这几乎已是全副家当,给出去,待进了城还不知要睡在哪里。您要是觉得行,就帮我们一把,若是觉得为难,我们也不强求,这就另寻出路。”
她将话说得委婉可怜,眼角眉梢尽是楚楚柔弱,噙泪低垂。
如此做派,更印证了那商队首领的猜测,是一对私奔的男女,且瞧这样子像是深宅大院里长起来不谙世事的。
看他们没带多少行李,只一辆灰旧的马车,透过半挽的车幔看进去,里头除了一件成色发旧的鹤氅,再无余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