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安稳住心神,壮着胆子道:“也许跪得不是神,而是心中的寄托。人终究太渺小,在很多事上无能为力,只能寄托于神明。”
“无能为力……”梁潇唇齿缠黏,徐徐念叨这两个字,心想,他的人生还真是被这四个字贯穿。
幼年时生活困窘,无能为力;少年时爱上难以企及的女子,无能为力;握有权势纵享四海时留不住心爱的人,无能为力。
他笑出了声,再没看顾时安一眼,拖曳着长袖翩然离去。
顾时安回身凝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未言。
他垮了,虽然这等疯癫残忍于梁潇而言并不稀罕,就算近臣看见,也只会叹一句摄政王喜怒无常,暴戾骇厉,可顾时安就是看出这样的疯癫和从前不同,像是失去了内心支撑,轰然倒塌,犹如孤魂野鬼,惨兮兮地游荡于人间。
顾时安以为再疯也不过如此了,可等到天亮时,才发觉梁潇能将疯演绎到极致。
第62章 . (1更) 他成了个彻底的疯子。……
清晨天微亮时, 众僧侣和香客便被一阵哐当哐当捶打的声音扰醒清梦。
顾时安揉搓着惺忪睡眼循声而来,见几个身着官服的人在梁潇居住的厢房前测量绘制图纸,另有几个小厮在拆卸窗棂和阑干。
他巡顾一圈, 见梁潇坐在庭院里的一块珉山石,柔软袍裾委地,痴痴望着前方,目光涣散,辨不清情绪。
顾时安心道只是拆房子,不是拆人,一切都还好说。
他悄悄离开,去找虞清商量今日需要呈递给梁潇过目的奏折。
大半日过去,他才从仆役僧侣的零星言谈中探明白梁潇到底想干什么。
他命尚工署把他居住的厢房改成昔年姜姮在靖穆王府居住时, 那闺房的样式。
廊轩飞檐,渠水花树,桩桩件件都得比照着旧样式还原。
摄政王凶戾之名在外,寺庙上下皆噤若寒蝉,没有敢阻止的。
顾时安起先以为梁潇只是单纯地想睹物思人,心里又觉得奇怪, 那靖穆王府还在金陵, 若是想睹物,干脆回去就是, 睹的是原版, 何需赝品唬人。
姬无剑私下里悄悄告诉他, 梁潇袭爵后就把姜姮少女时住过的闺房全拆了,一砖一瓦都不留,如今所有屋舍,皆是后来新造。
顾时安诧异地问:“这是为什么?”
姬无剑本不欲多言, 但又怕顾时安不明究底在梁潇面前乱说话招惹祸端上身,便耐着性子与他细细说了一通。
少女时的姜姮跟梁潇远没有多么亲近,那旧日闺阁里留下的记忆,多是姜姮和辰羡世子如何青梅竹马,如何两小无猜。
甚至于,梁潇初被接入王府时,第一回 无意闯入那闺阁庭院,看到的便是辰羡世子在推着姜姮荡秋千。
梁潇得势后,王府内外流言不断,恶意中伤,难听卑劣至极,甚至府内仆役都在暗中怀念从前的辰羡世子,时常在姜姮面前乱说话。
两人初成亲,又逢父丧,梁潇按捺着没动作,那些人以为捏到软柿子,变本加厉,谁知三月一过,梁潇倏然发难,以雷霆手段镇压,将王府内外彻底清肃了一遍,打杀数十人,拆了十余间屋舍,声势浩大,手段狠戾,令人闻之齿寒。
从那以后,再无人敢提及辰羡世子,那座王府细至犄角旮旯都再找不到半点辰羡的痕迹。
顾时安听完,内心唏嘘不已。
姬无剑是梁潇身边的旧人,对他忠心耿耿,所言所行自然是不自觉站在他的角度。
是奴仆不懂事,是蠢人恶意中伤,摄政王殿下不过是行使了他应有的权力,寻常人家难道就不打杀奴仆了吗?
可是他不敢想那时的姜姮,眼睁睁看着自己居住了十几年的闺房被新婚夫君下令付之一炬时,心情是什么样的。
细细品咂,梁潇这行径带了些不信任、甚至可以说侮辱的意味。
可姬无剑那般轻描淡写,可知这在昔日王府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在梁潇对姜姮所有的作为里,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对往事知晓得越深,顾时安记忆里,初见姜姮时她那支离破碎的目光就越清晰。
他昨夜不该同情梁潇的,这个故事里可怜的人很多,但唯有他,自始至终都是自作自受。
顾时安狠下心肠不再过问,如此折腾了月余,日夜赶工,那厢房总算造得有模有样。
石桥流水环绕,花藤秋千为饰,廊庑蜿蜒垂荔,晚风起,吹来阵阵花香。
众人忍着,都以为到这里梁潇折腾得差不多了,谁知还没完。
他开始穿青缎衣,不束发,做少年装扮,独自下山驱马入城,去蜜饯果子铺里买蜜煎樱桃,然后小心翼翼搁在胸前带回来,站在轩窗前,捧出那沾染着体温的油纸包,从窗递进去。
里头自然是没有人接的,可他脸上却挂着温柔宠溺的笑,目光痴愣投向虚空,如在看毕生追索的珍宝。
虞清他们开始害怕,左右劝不住,唤不醒,只有往山下递信请梁玉徽来。
姜姮‘新丧’时,梁玉徽来山上住过些时日,还陪着梁潇狠狠哭了几场,可曹昀还躺在病榻上至今未苏醒,梁玉徽不放心别人,住了半月便匆匆折返。
梁玉徽自接到信便立即赶来,来时代王梁祯非要跟着,便将他一起带来。
山巅凉意笼罩,袍袖在风中飞卷,猎猎之声响在耳畔,将人的声音冲淡了许多。
梁玉徽哀怜疼惜地凝望着站在窗前的兄长,小声说:“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们都知道,她回不来了。”
梁潇像没听见似的,俊秀面上流淌着温脉的光,笑吟吟:“玉徽,你知道吗?当年,姮姮是喜欢我的,我们原是两情相悦。”
梁玉徽喉间滞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我怎么这么傻,好几回瞧见她偷偷看我,一被我发现就立即把目光收回来,怎么就没想明白那是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我只当她和其他人一样嫌弃我、看不起我,生怕在外人面前和我有半点瓜葛。”
“姜王妃对我说不要妄想,我怎么会以为她也这么想?”
梁潇的手还维持着探进窗里的动作,掌心平摊开,上面放着油纸包,纸包中是一颗颗浸在蜜糖里红艳玲珑的樱桃。
他神情寥落,轻叹:“那时我不知道该怎么讨女孩欢心,只知她爱吃这个,就每天买来给她吃,她每回都笑吟吟地接过去。我那时正是初入仕途举步艰难的时候,我总想着什么时候能熬过这一段,出人头地手握权柄。可我万万没想到,其实那时才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辰光。姮姮会情真意切地对我笑,可是后来我得到了她,她却再也没那样对我笑过了。”
梁玉徽听得心酸,忍不住哽咽。
梁潇把手收回来,含笑望着梁玉徽,道:“你哭什么?你看,姮姮吃了啊,她很爱吃这个的。”
梁玉徽隔着泪眼朦胧低头看去,见那几颗樱桃好好地躺在油纸包,一颗也不见少。
她的思绪有些迟滞,愣愣看向梁潇,见他温脉含情,冲着窗里道:“明日我还买这个给你。”
梁玉徽眼睁睁看着梁潇迈着轻快步伐离去,秀眉拧皱,看向身侧的姬无剑。
姬无剑亦是忧心忡忡,相顾沉默半晌,才道:“让御医来给殿下看看吧。”
御医来看过,并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道郁极损心,开了几副护心调气的药。顾时安和虞清每日堆给他数不尽的奏折,他也老老实实地批复,头脑清晰字句流畅,看不出半点疯癫。
可就是每日风雨无阻地要下山去买蜜煎樱桃,再亲手递进窗里,在窗边站一会儿自言自语。
梁玉徽想起幼年在吴江河畔听过的离心症,风月女子妄托痴心,却被负心郎抛弃,终日浑浑噩噩,未及便得了此症,其余时候状若常人,可就是坚信情郎仍在身侧,不曾离去。
她向御医提过,御医却只是摇头,道摄政王绝没有得离心症。
这般蹉跎了半个月,始终毫无进展,就在众人皆无法时,崔太后来了。
她住在西郊别馆数月,其实梁潇并没有限制过她的自由,她想走便走,想回京便回京,只是碍于形势,不得不舔着脸赖在这里,伺机说服梁潇放弃代王梁祯。
崔太后耐着性子等了许久,等来姜姮的丧讯,等来梁潇吃斋念佛的密信,直到等来他疯癫状若离心的消息,才知时机到了,令人备车舆赶来。
山上气氛凝滞,自宣思茂和虞清往下,文武朝臣皆愁眉不展。
崔太后摒退众人,独自去厢房找梁潇。
茜纱窗前藤影凌乱,梁潇果真如众人所说,垂袖站在那里,不时传出几句柔蜜浅笑,对着虚空絮絮低语。
像个疯子。
第63章 . (2更) 姜姮就要临盆……
崔太后慢慢走近他, 还未言语,便听一道冰冷漠然的声音直刺过来:“滚!”
八年前的那个王府的落寞庶长子需得躬身谨慎为人,绝无可能有这等气势。
崔太后勾唇, 她就知道,梁潇是没有那么容易疯的,他这样的人,自始至终活得比谁都清醒,都精明。
她不恼,放轻缓了声音:“你回过头,看看我是谁。”
梁潇的身体微僵,缄默良久,倒是没有再发怒, 只是疏离道:“你走。”
崔太后拖曳着潞绸阔袖绕到他的身侧,眷眷端凝他的侧容,蓦然叹道:“辰景,我一直以为我们才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我们该相互依靠,彼此信任的。姜姮算什么?小时候我们相依为命的时候, 姜姮又在哪里呢?”
梁潇身体紧绷, 面部轮廓凌厉,如覆寒霜。
崔太后忆及往事, 那张华艳的脸上罕见露出些许怅惘追思:“辰景, 你十几岁的时候, 我曾偷偷去看过你。那时我远远见到姜姮,我就不喜欢她。她跟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出身好,自小有人疼, 把她养得烂漫天真,笑容明亮到刺眼。”
“凭什么?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她天生就要占尽好处?我们手中的一切都是靠自己一点点熬尽心血挣来的,赌上身家性命抢来的。她呢?你指望这样一个世家贵女能懂你,理解你,与你哀乐相通吗?”
她历来善蛊惑人心,在梁潇耳边娓娓而叙,以为轻易便能让他投入自己的怀抱,就像八年前,她以旧情相劝,最终劝得梁潇站在她这一边。
而后数年,两人并肩作战劈荆斩敌,他为她除祸患、平障碍,她把他一手捧上摄政王宝座,那样的日子多好,她能安枕无忧,高高在上享受卑微世人的恭拜。
崔太后想到这些,流露出的情更真挚了几分,将手轻轻抚上梁潇的手背,喟然叹息:“辰景,这世上只有我懂你,我是你的阿姐啊。”
阿姐。
这两个字曾是梁潇心中难以触动的伤痛。那窘迫孤冷的童年,挣扎在吴江河畔的旧日岁月,唯有阿姐给予了他温暖。
八年前与阿姐重逢时,他是欢喜的。
他们闭门说了许多体己话,各自倾诉这些年经历的困苦折磨,彼此抚慰,他一度以为重拾回亲情。
直到崔太后试探地向他提出,让他去刺探新政党的行迹和来往书信。
他如浸冰雪恍然惊醒,看着面前眉目柔善却暗蕴精明的阿姐,倍感失望。
梁潇没有出卖新政党,但新政党中某些败类却在事发后想要把他推出去替辰羡顶罪,他在大理寺天牢里受尽酷刑,父亲弃之不理,生死攸关之际,阿姐出现救了他。
那一夜阿姐把伤痕累累的他扶出天牢,夜风凛冽,幽月疏凉,阿姐将自己的大氅披到他身上,给了他这残忍尘世里仅余的一点温暖。
从那一夜起,他就暗下决心,不管阿姐变成了什么样,不管她想要的是什么,他都会不遗余力地替她夺来。
那是他生命至关重要的分界点,自那夜以后,他便走上了一条与从前全然不同的路。
他没有亲自参与对新政党的诬陷屠戮,但他事先知情却没有提醒,冷眼旁观他们一个个被逮捕、定罪、诛灭。
他将一颗曾经热过的心彻底封存,以冷漠面对这荒谬可笑的人间,不择手段往上爬,神挡杀神,佛挡弑佛,终于走到今天了。
看上去求仁得仁,可是他却感到了无边的厌倦,竟开始怀念起少年时的自己。
梁潇闭上眼,轻轻将崔太后的手甩落。
他的声音里含着深浓的疲惫:“当年诬陷我的人是林芝芝的父亲林苑,我在调查谢夫子的时候查到了一些边角料,原来这位林苑并不简单,名为新政党,暗地里却与崔家瓜葛万千,当年他伏诛,恐怕不单单是被污蔑获罪,更像是被灭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