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微笑摇头:“我祖上数代贫寒,不过是普通人家,哪有本事知道世家望族里的事,只怕要让李嫂子失望了。”
李娘子略有失望,但很快就将这一节抛开,继续向骡客探听出门在外的所见所闻。
槐县闭塞,商贸皆不发达,终年来得最多的便是求学的学子,可大户人家子弟怎可能跋山涉水来这等远离京畿的偏僻之所求学,来的大多也是家境艰难,慕鸿儒之名的寒门书生。
这些人一心读书,指望搭上科举天梯改变命运,不大出书院。
小县的日子静若止水,几乎接触不到外面。
众人说了一阵,姜姮其实早就想回屋了,但她心虚谨慎,生怕让别人看出什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直把那篓子菜摘完,才自然地和众人告别,捧着菜篓扶着腰返身回屋。
她将要迈进屋,恍然见辰羡就站在门边,静静看着院子里,也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有没有听到他们的话。
两人都没说话,姜姮看了眼天色,估摸再黑些求学启蒙的孩子们就要来了,便挽袖子准备做饭。
辰羡轻轻扯住她的衣袖,把她拽到一边,自己去拿炊具肉菜,道:“你歇着,郎中说这几天你就要生了,操劳不得。”
姜姮勉强笑了笑:“就做个饭而已,有什么累不累的?你晚上还要授课,给那些孩子批阅功课,有得操劳,还是我来吧。”
辰羡已经开始洗菜,手浸在冰凉的水中,冷得一哆嗦,越发坚定:“我来,虽然别的事我做不成,但一顿饭我还是能做出来的,你教过我的,你是不信我么?”
姜姮怔怔凝着他的背影,默了默,转身把门关上,走至他身边,小声道:“你不要这样。他是那样的身份地位,哪怕走至天涯海角我们也总是有可能会听到他的消息,若每一回你都这样,让外人看见,万一生疑怎么办?”
“再者说,就算没有人生疑,难道你要一辈子活在他的阴影里,再也走不出来了吗?”
辰羡一言不发地洗菜切菜,银亮如雪的刀身里映照出他的面容,也照出腮颊上的那道狰狞丑陋的疤。
他忽得把刀扔开,声音闷涩:“我从小就比不上他的,除了那世子的身份和所谓温文尔雅柔善亲和的做派,我哪点能及得上他分毫?学识不如他,武艺不如他,相貌更是不如,不然,当年你也不会在我和他之间选择了他。”
姜姮看着沮丧低落的辰羡,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无力感。
这个场景何等熟悉,在过去八年,在那座囚笼一般的王府里,上演了无数回。
不过场景的主角是梁潇,是辰羡口中那他永远及不上的人。
姜姮无奈一笑:“真巧,辰景也觉得他永远都比不过你。”
辰羡回头看她,俊秀眉宇间流淌着沉沉晦涩,额间几道纹络,镌着浓重伤慨,轻叹:“可是最终是我输了,闲云避世的是我,安享荣华的是他。”
姜姮知道辰羡在乎的绝不是什么荣华富贵,而是那种自云端跌落尘间一败涂地的挫败感,他曾经有多么温润优雅、意气风发,而今就有多狼狈不甘。
她害怕的终究是要来了。
在心底斟酌过字句,姜姮轻声道:“辰羡,我们逃出来的时日尚浅,我不确定凭我的兄长和顾时安能不能把这个局做完善,能不能顺利瞒过辰景,而且这里头还有崔太后,我们当初迫不得已把她也拉了进来。我的意思,我们先躲个一年半载,待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时把流民户换成普通户籍,到那个时候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不会拦你了,你还好好活着,依旧是壮年,满身才华学识仍在,依然有机会去实现少年时的抱负。”
“不要妄自菲薄,人生未到最后一步,谁又能轻言成败?”
在她低柔体贴的劝解中,辰羡渐渐冷静下来,他垂眸,道:“对不起,姮姮,其实与你无关的,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只是,我今天在书院见到檀先生了,他亦是当年畅行新政的人,我们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是我。他是代王的老师,他听闻代王将要继位,想带着女儿回京,我想随他回去……”
话未说完,他察觉到姜姮脸色苍白,抚着肚子痛苦嘤咛,额间有冷汗珠冒出。
辰羡慌神,忙搀扶住她问:“怎么了?”
姜姮乏力地抚住他的手背,道:“快去找接生婆,我要生了。”
第65章 . (2更) 姮姮,我不想与你和离……
早在一个月前, 辰羡就给姜姮找好了接生婆,是住在村尾的孙婆,干这一行三十年, 本事有口皆碑,城里富商的妻妾生孩子,都会遣派小厮来请她。
辰羡担心姜姮的身体,提前给足了孙婆银两,让她不要再接活,专心守在村里等着姜姮临盆。
夜幕初降,又新下过一场大雨,山间小路泥泞难行,辰羡一路狂奔, 连摔了几跤,才匆忙赶至孙婆家里,把她拽出来。
回到家时,姜姮仍在床上呻.吟低叫,邻居李娘子守着她,正忙着烧热水。
孙婆干练地挽袖, 冲焦虑急惶的辰羡道:“你别在这里添乱了, 前些日子不是买了山参吗?去给娘子炖参汤,我早就说过她的胎位不正, 且得费些力气才能生下来, 别到时候体力不支要昏死过去。”
辰羡呆愣愣地点头, 忙出去生火烧灶,因为太过急切,不小心又跌倒。
李娘子瞧着他这副傻样,将刚烧出的热水放在床尾, 坐在姜姮床边冲她笑说:“你这郎君找得好,疼你疼得紧,咱们女人就得给这样的男人生孩子。”
她本是想安慰的,谁知这话一出,姜姮的脸色又煞白了几分,紧抓住缎褥,呼痛声更加凄惨。
辰羡正炖着汤,实在听不得这动静,隔窗冲孙婆哀求:“您好歹先给她止疼啊,她从小最怕疼了,我听着嗓子都快要喊哑了。”
孙婆边给姜姮开骨盆,边斥:“你懂个屁,生孩子哪有不疼的?你当和你们男人一样,舒坦一下能有个孩子了?”
她骂得唾沫横飞,窗外半天都不再有动静,姜姮颤颤抓住孙婆的手腕,声音疲软:“别骂他。”
孙婆不明就里,指挥李娘子给姜姮擦汗,无奈道:“这个时候就别护着了。”
这孩子甚是磨人,生了小半夜,才自房中传出稚儿洪亮的哭声。
辰羡坐在门前石阶上,正双掌合十对着漫天繁星祈求神明保佑,倏尔听见哭声,浑身一激灵,立即坐起来,奔进屋内。
李娘子正将孩子身上的血擦干净,拿早就备好的细绸襁褓将她包裹住,见辰羡进来,含笑将孩子递与他:“你快来看看,是个女儿……”
辰羡顺势接过来,好奇地低头看去,见这小婴孩皮肤皱巴巴的,眼睛都没睁开,咧着嘴哇哇大哭,震得人耳朵疼。
可就是有种异样的感觉,那柔软小巧的手攥成拳,一下一下绵绵捣捶着辰羡的手背,那温热柔腻的触感,好似化作水流淌进心间,带来酥酥痒意。
辰羡愣了好一会儿,蓦地想起姜姮,忙抱着孩子凑至床边看她。
生产是极耗损体力的,她歪头昏睡过去,脸上被汗浸润,烛光下惨白惨白的。
辰羡将孩子给李娘子,坐在床边看姜姮,不安地问孙婆:“她何时能醒?”
孙婆正收整沾血帕子,把手浸在热水里反复搓洗,闻言头都没抬,稀松平常道:“没什么,睡个一两天就醒了,你给她熬点鱼汤,每天给她用热水帕擦洗身体。”
辰羡一愣:“擦……擦身体?”
孙婆没好气道:“费这么大劲才把孩子生下来,让你擦个身体就不愿意了?”
辰羡涨红了脸,语噎结舌。
李娘子在一旁看着他这憨样,不由得捂嘴偷笑。
姜姮睡了整一天,到第二天深夜才醒过来,刚挪动身体,抱孩子伏在床边浅眠的辰羡立刻醒来,睡眼朦胧地去看她,打着瞌睡道:“姮姮,你别动,我去给你盛鱼汤。”
他小心翼翼把孩子放在姜姮枕边,起身去锅灶边盛来一碗浓鱼汤。
姜姮挣扎着想要起来看看孩子,谁知一动,身体立即传来剧烈疼痛,不由得吃痛哀吟。
辰羡闻声立即小跑回来,将她摁回床上,恐扰着孩子,压低嗓音道:“孙婆说你这几日要卧床休养,不能起身的。”
他用瓷勺一口一口喂姜姮喝鱼汤,姜姮惊喜地发现,这鱼汤熬得香浓醇正,并没有多么刺鼻的腥味,而且还烫呼呼的,可知是一直放在火上煨着的。
她喝完小半碗,抬眸郑重道:“谢谢你,辰羡。”
辰羡冲她温和微笑:“我没想到,长大后的你竟会跟我这么客气,就算我们没有夫妻的缘分,可到底还是表兄妹,我照顾你不是应当的吗?”
他边说,边几个小铜炉往姜姮的身侧挪了挪。
那小铜炉铸造得甚是精巧,两个拳头大小,雕琢成貔貅神兽的样子,釉了层薄薄的绿漆,三足而立,里头烧着红箩炭,镂隙映出淡淡红光。
天至初冬,屋内生着好几个炭盆,将床上哄得暖暖的,姜姮觉得身上十分干爽,连寝衣都是新换过的,不由得看向辰羡。
辰羡俊脸微红,道:“我给了邻居李娘子一些碎银子,让她来帮你擦拭身体更换新衣,我……我借口出去了。”
他是君子,谨守礼法的君子。
姜姮对他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卑劣的猜测,信任他的人品如同信自己,冲他轻勾了勾唇:“把孩子抱起来我看看吧。”
辰羡抱起孩子,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双目合着,眼线极长,皮肤还有些红红的皲皱,睡得安恬。
他道:“这孩子挺听话的,就是不好哄睡,得抱在怀里轻轻颠一颠。”
这一日孩子几乎不离他的怀抱,饿了他喂她米汤,到时辰他就哄她睡,隔一个时辰换一回尿布。孙婆来看过几回,饶是挑剔刻薄如她,见辰羡这么尽心,也难得夸赞了他几句。
辰羡本就喜欢孩子,也十分喜欢这个孩子。
姜姮将孩子轻拢在胸前,感受着那温温软软的一团,想到自己曾经要舍弃她,内心顿时五味陈杂。
她有孩子了,将来可以一点点把她喂大,教她学问道理,看着她慢慢长成大姑娘,再亲自为她择选良婿,送她出阁。
她会尽己所能来保护这个孩子,让她的一生幸福顺遂。
这样想着,姜姮不禁微笑,唇边如绽桃花,灼灼明艳。
辰羡见她高兴,自己也高兴,热络地围坐在床边,同姜姮商议:“咱们给她取个名儿吧。”
姜家是武将出身,世代征战沙场手上杀孽沉重,找高人请教过,为防祸及子孙,但凡孩子出生都只先取个乳名,如她兄长家的竹竹、芜芜和囡囡,待孩子十岁时再正式取大名。
姜姮是外嫁女,照理不该循这惯例。可既已逃到这地方,山高皇帝远,不必受人管束,自然愿意如何便如何。
她和辰羡商定,就先取个乳名,叫晏晏。
海晏河清,曾是辰羡和诸多仁人志士的期望,期望这孩子长大后能活在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里。
一切臻于圆满,可很快就有了新的烦恼。
姜姮发现她没有奶水。纵然辰羡将她照顾得很好,一日三膳喂她喝鲫鱼汤,仍旧不下奶,晏晏整日喝米汤果腹,喝得一张小脸蜡黄。
辰羡忙着整村里搜寻刚生孩子的女人,花费大价钱给晏晏买母乳,好容易将她养到六个月,郎中看过,勉勉强强可以断奶。
这期间,出过不少大事。
先是朝廷再度颁布法令,废止之前不许民间世家婚嫁的法令,允各家正常议婚。
然后是荣安帝退位,代王梁祯继位,改年号为荣康。
转过春来,因新帝改元,加试一年恩科。
东临书院的学生都忙着收拾行囊奔赴京城,这些日子辰羡总是不得闲,忙着给那个践行给这个鼓舞士气,成天不着家。
辰羡本来是打算等姜姮生完孩子出月子就跟随檀令仪先生前往金陵,试着联络昔年幸存的新政党。
可晏晏还小,姜姮身子虚弱又离不得人,他将进京的日期再三推迟,推迟到如今,檀令仪已在京中安家,屡次递来书信请辰羡前往,辰羡仍旧拖着。
姜姮原本就不想拖累辰羡,两人的良民籍牒已经办妥,按照律法,尽可以去官府申办路引。
辰羡和她的情况还是不同,梁潇已经知道辰羡还活着,并没有像追杀崔元熙那般寻觅他的行踪,说明在梁潇心里,其实对辰羡还残留一分手足情谊的。
他以‘孙韶龄’的身份入京,容貌气质又与从前大不相同,只要梁潇不想杀他,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不像她,已是个死人,断不能再出现在京城。
夜间子时,辰羡迟迟归来,正摊开被褥想在外间席地而眠,姜姮从内挑开了黛青帘幔,冲辰羡道:“我们谈谈吧。”
两人怕吵着晏晏睡觉,将声音压得很低。
姜姮提议两人先和离,把户籍分开,她在槐县立女户,独自把晏晏抚养长大。而辰羡则按照自己的意愿去京城,正好最近书院许多学子要上京赶考,可以和他们结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