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丞相的表情痛心疾首,宛如家中娇生惯养了十七年的千金闺秀要被许配给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假如这里不是宣政殿前,景曦怀疑他能现场表演一个江湖绝技,张口对她喷出一团火来。
《诗经》中有一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在这个世道,女子受到的非议和压力似乎总是更多。
但是在公主和驸马身上,这种不公平的关系就掉了个个。公主是君,驸马是臣,臣子不能违拗君王,驸马也不能违拗公主。齐朝公主中,不乏有冷落驸马,广蓄男宠之辈。
这种头上发绿的行为确实让不少驸马难以忍受,谢丞相却连这个都顾不上考虑了,他担心的是自己孙子的性命!
景曦笑吟吟地看着这只老狐狸难得的失态。
下一刻,谢云殊从谢丞相身后走了出来,朝着景曦深深一礼:“多谢公主褒奖,云殊不胜荣幸。”
少年人身材颀长,黛蓝广袖随风扬起,飘飘欲仙。谢云殊就那样从容淡然地保持着行礼的动作,迎上景曦的目光,不卑不亢。
他那双横波目极其动人,有种近乎天真堪怜的秀美。
景曦忽然一笑:“免礼,谢公子前来宣政殿是所为何事?”
她语调拉长,有些玩味。
谢云殊道:“回公主……”
他话还没说完,谢丞相暴起一把将谢云殊拉到身后,神色如常地对景曦点头:“臣是前来领旨谢恩的,先行告退,公主莫怪。”
“谢恩啊。”目送着谢丞相祖孙的背影,景曦若有所思,“谢恩,谢丛真还是把这个孙子舍出去了啊!”
云秋在一旁道:“能服侍公主,是他的福分。”
景曦被逗笑了,摆手道:“这话说的就过了——只是旨意都接了,谢丛真为什么还避本宫如蛇蝎,谢云殊迟早要嫁进本宫的公主府,现在躲得再急,难道还能躲一辈子?”
她促狭地用了个嫁字。
“走。”景曦收回目光,理一理袍袖,“随本宫进殿谢恩去。”
熙宁帝正处在深深的自得之中。
他自认为自己替女儿促成了一桩绝好的亲事,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双方会不会不理解他的慈父之心,拒绝接旨。然而出乎熙宁帝意料的是,不但谢丞相带着孙子来叩谢皇恩,一向骄纵的晋阳也爽快接旨。
熙宁帝慈父之心得到了满足,看向景曦的目光满是柔和:“晋阳,朕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十七岁的‘孩子’景曦朝熙宁帝露出一个笑来:“那父皇能不能答应儿臣一个要求,儿臣想尽早离京。”
“那婚事?”熙宁帝犹豫道,“朕想让你们二人成婚之后再离京。”
景曦立刻道:“从现在到办婚事,礼部少说要筹备半年——儿臣怎能在京城再待上半年,恐怕皇兄他们就第一个不同意。”
熙宁帝刚想说不会,转念想起太子和吴王竭力劝说要晋阳早日离京,话卡在了嘴里。
景曦假装没看见熙宁帝的停顿,央求道:“儿臣知道父皇舍不得儿臣,可是早日离京,分明才是对儿臣最好的——若是父皇同意,婚事也可以不办,只要将嫁妆和筹备婚典的花费全部让儿臣带走就行了!”
熙宁帝气笑了:“那驸马呢?”
“驸马也一起上路。”景曦立刻道,“只要父皇厚待儿臣,就算不办婚事,天下人也照样没人敢看轻儿臣,若是留在京城久了,招来旁人的忌惮和算计,儿臣才是真的要吃亏。”
她仰着脸对熙宁帝撒娇,毫不遮掩地给太子他们上眼药。提醒熙宁帝要不忘初心,别忘了她最初自请离京就是为了避祸。
“这……”熙宁帝被景曦说的有点糊涂,虽然听上去很不靠谱,但是一想竟然还有点道理。正准备搬出那句“待朕考虑一下”,就见梁平快步进来。
“何事?”熙宁帝问。
梁平看了一眼景曦,神色有些为难。
景曦无辜地回看过去,表示出她坚决要听的决心,宛如一个顽固的钉子户。
梁平:“……”
熙宁帝摆手:“说吧。”
梁平道:“皇上,六公主在殿外哭着求见。”
六公主是顾贤妃所生,太子一母同胞的妹妹。满宫公主都是到了出嫁时才有封号,唯有景曦格外与众不同,所以六公主从小就和景曦不对付。
熙宁帝一听就蹙眉:“她哭什么,跑到宣政殿前来哭,成何体统!”
一旁竖起耳朵听的景曦隐隐意识到有点不对。
婚旨刚下来,六公主就跑到宣政殿前来哭着求见……她不会是对谢云殊有意吧!
景曦果断地道:“既然六妹来了,儿臣就先到贵妃娘娘宫里坐坐。”
开玩笑,这个时候不跑,留下来尴尬吗?
熙宁帝蹙着眉,不过那份不满显然不是对景曦的,他示意景曦先走,顺便命六公主进殿来。
宣政殿殿门处,景曦和六公主擦肩而过。
年幼的时候,景曦和六公主确实屡有摩擦。两人年纪相近,又都是得宠的公主,谁都看不上谁。但六公主总是被景曦死死压上一头,因为宣皇后那时将六宫管的严严实实,哪怕六公主的生母顾贤妃颇为受宠,也不敢在宣皇后眼皮底下造次。
后来宣皇后薨逝,景曦的对手从六公主换成了她哥哥太子,从此六公主在她心里再没拥有半分地位,被景曦彻彻底底抛到了脑后。
时至今日,景曦早就不屑于将一个六公主放在眼里了,她甚至还礼貌地对着六公主微微颔首,就要举步离开。
下一刻她袖子一紧,六公主一把攥住了她的袖口。
“?”景曦疑惑回头,正迎上六公主被泪水浸泡的红肿狼狈的双眼,和泪痕遍布的脸颊。
六公主的话似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父皇把谢云殊指给了你做驸马?”
果然如此。
景曦扬起眉:“是啊。”
六公主死死盯着景曦,眼神凶狠,如欲噬人:“你什么都要跟我抢,凭什么!”
景曦本来不想在宣政殿前和六公主吵架的,但是六公主主动送上门来,那就怪不得她了。
她漫不经心道:“什么叫和你抢,六妹,那些本来就应该都是我的呀!”
说着,她将六公主死死攥住的衣袖往外一振,绯红的衣袖宛如水波蜿蜒,从六公主眼前一晃而过。
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彻底让六公主暴怒起来。
“凭什么。”六公主咬着牙,“你我都是父皇的女儿,凭什么你就始终压在我头上,景曦,你算什么,不过就是仗着你母亲是皇后——现在你连谢云殊都要和我抢!”
“谢云殊是你的?”景曦索性不对她客气,“景嫣,你是不是有点太看得起自己了,说这句话之前你跟谢丛真打过招呼了吗?”
宣政殿里的人显然是被两位公主的冲突惊动了,景曦眼角余光瞥见,忽然心中一动。
她压低声音:“谢云殊根本不需要我抢,他是父皇亲自指给我的——甚至父皇还担心我不要他,景嫣,你真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想要什么从来都不会说出来,只会躲在背后耍手段——最后什么也捞不到。”
“你真可怜。”
最后一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钢针,深深扎进了六公主因为愤怒而格外敏感的神经,也使得她模糊了对外物的感知,只迫切地想要用最尖刻、最恶毒的语言撕裂景曦那层高高在上的画皮。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这样教训我!”六公主的语声都尖利起来,“景曦,端穆皇后已经死了多少年了,你还端着那副嫡出公主的做派给谁看——你真以为没了端穆皇后,宣家那满门的废物能站出来给你撑腰吗!”
她浑然忘了这是宣政殿前,三步一宫人五步一侍卫,竟然就这样嚷了出来。
景曦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压着金丝边的袖口。
下一瞬,她猝然抬手,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当头而至,落在了六公主的脸上。
第7章 疼爱
那一耳光既快又急,六公主甚至根本没来得及躲闪,只感觉面颊一阵剧痛,左耳嗡嗡作响。
六公主踉跄一步,鬓边白玉簪落地,一声脆响,玉簪碎落满地。
她下意识捂住左颊,还有些恍惚。直到耳边的嗡鸣和眩晕完全消退,六公主才意识到,她是被结结实实抽了一耳光!
巨大的屈辱和难以置信的恼怒同时涌上心头,六公主猛地抬眼,目光如欲噬人:“景曦!”
“景嫣!”另一道更加恚怒的声音从六公主身后传来,“你放肆!”
在听到这声怒喝的同时,六公主僵住了。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这里是宣政殿殿门口,而她刚才,就在宣政殿门处,众目睽睽之下挑衅皇姐,然后被抽了一个耳光!
六公主颤声道:“父皇……”
熙宁帝定定盯着六公主,此刻他看着这个一向受宠的女儿,眼中满是失望和恼怒:“景嫣,你就是这样对你皇姐说话的?”
先挨了一耳光,又被熙宁帝如此责备,六公主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父皇,她打我,她打我!”
景曦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袖边,闻言缓缓开口道:“父皇,儿臣身为女儿不忍听亡母受辱,因此动手,但身为长姐,不该擅自责打妹妹,请父皇责罚。”
她如此一说,反而更显得六公主无理取闹。熙宁帝转向景曦,语声柔和些许:“你维护母亲尊严,哪里有错?”
紧接着他再看向六公主,已经满是失望:“贤妃就是如此教导你的?”
看六公主的神色,她大概是觉得天都塌了。
心上人落进素来不和的姐姐手里;自己挨了一耳光,丢尽面子;父皇还不替自己做主,反而站在姐姐那边。
就在这时,顾贤妃终于匆匆赶到了。
“皇上!”贤妃匆匆赶上前来,目光在六公主狼狈的面容上一凝,然后拜下身去,“阿嫣犯错,是妾管教不力,请皇上降罪!”
熙宁帝并不是一个对妃嫔儿女苛刻的人,如果是往常,早就一笑置之。然而这一次,他罕见地疾言厉色起来,甚至都没有叫贤妃先起身。
“母妃!”六公主带着哭腔唤了一声。
顾贤妃保持着俯身请罪的姿势,没有理会六公主的哭泣,道:“阿嫣是个倔强脾气,她冒犯了晋阳公主,本宫先代替她向公主赔罪。”
六公主抽抽噎噎想说些什么,被顾贤妃一眼瞪了回去。
景曦冷冷道:“本宫不接受,六妹辱及端穆皇后和辅国公府,贤妃娘娘,恕本宫直言,不要说是六妹,就是你也担不起这个罪过!”
她厉声道:“辅国公府是端穆皇后母家,孝安太后母家,更是父皇母家!本宫不知道六妹这份底气是谁给的,是贤妃你还是太子,居然纵容她至此,不敬嫡母、不敬皇祖母,这就是顾家的教养吗!”
顾贤妃的脸色变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六公主,却见六公主垂下头去,似乎在躲避母亲的目光。顷刻间顾贤妃就知道,晋阳公主说的是真的。
她头一次后悔自己当年为了和宣皇后打擂台,为了专心培养太子,居然将这个小女儿纵成了这样浅薄愚笨的模样。
熙宁帝沉默片刻,像是缓下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原本那种极其暴怒的声色已经没有了。
只是他这样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话,反而更让顾贤妃心惊胆战。
“贤妃,宣家是朕亲封的辅国公府,孝安太后是朕的生母,端穆皇后是朕的元配嫡妻,也是朕的表妹,如果谁看不上宣家、看不上孝安太后、端穆皇后,尽可以自请离宫,不必非要和孝安太后、端穆皇后一起写在玉牒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