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殊原本看见祖父的喜悦,像是被浇了盆冰水,瞬间感觉有些发冷。
他垂下眸,没有接话。
谢云殊性格淡泊,但一向孝敬长辈,这样避而不答,已经是隐晦的反抗了。
谢丞相察觉到了谢云殊的态度,蹙眉道:“怎么,云殊,你不愿?”
既然祖父已经问出了口,谢云殊就不能继续不答。他抬眼直视着谢丞相,平静道:“祖父在京中这样嘱咐我的时候,母亲明令我不得遵从,如今祖父再次开口,两位长辈态度矛盾,孙儿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遵命,请祖父不要为难孙儿。”
裴夫人出身襄州裴氏,家世颇为显赫,父兄又都闻名于世,哪怕谢丛真是丞相,也不必畏惧于他。
自从夫君逝去后,裴夫人更是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京城外的别院里,很少回谢家。因此谢云殊抬出母亲来推拒谢丞相的命令,也不担心母亲会因此受责。
谢丞相刚想抬声教训谢云殊,又想起这里不是隐秘的谢府书房,只得硬生生把声音压下去,缓声道:“云殊,你母亲固然是为了你好,但是晋阳公主手中掌握着端穆皇后留下来的资源,她本身也野心勃勃,如果她不甘心偏居一隅,想要继续插手朝局的话,那对大齐将会是极大的麻烦。”
他顿了顿,又说道:“那些埋在晋阳公主府中的暗线,你可以调用,还有,你要留心楚国公次子楚霁,他是晋阳公主的左膀右臂,数月前离开了京城,近日有人见到他在南州一带出现,不知道晋阳公主派他去做什么了,关于他的动向,你也要留意。”
谢云殊有点生气了。
祖父就像是根本没拿他的态度当回事,仍然自顾自地要他打探消息。哪怕他刚经历了一场刺杀,哪怕明知道打探消息对他来说其实很危险。
生气之余,谢云殊又有些悲凉。
祖父一心利用他;母亲虽然疼爱他,却更在乎逝去的父亲,否则也不会长居别院,很少和他相处;至于外祖父,对他虽然好,但膝下孙辈不少,其实也不太缺他这个外孙。
这样数下来,居然也没什么人把他看得至臻至重。
谢云殊自嘲地扬了扬唇角,目光在谢丞相面前那杯始终没有动过的茶水上停留片刻,一挥广袖站起身来,淡淡道:“皇上已经离开公主的营帐,或许有事要传祖父,孙子就先退下了。”
“云殊!”谢丞相喝道。
谢云殊却不再应声,秀目半垂,仪态翩然地朝营帐外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二更~
小谢同学其实也不是完全无忧无虑的,他身边对他情感付出的人其实比景曦更少。并且景曦权力欲望更重,她对情感的需求也并不多,小谢就不行,他心思更细腻,情感需求更高。
所以两个人之间假如有一个先动心,一定是小谢同学
第18章 绿绮
谢云殊说熙宁帝已经离开了公主的营帐,这句话倒不是信口胡说,他是听到了帐外传来行礼问安的动静。
果然,熙宁帝已经出了营帐,看见谢云殊过来行礼,便叫他过来,道:“朕听闻这次晋阳遇刺,你一直随同在她身边,也受了伤?”
谢云殊恭敬道:“回皇上,臣伤的不重,多谢皇上关怀。”
熙宁帝一笑,道:“朕会派太医随行上路为你们调养,另外,晋阳她受了惊吓,你作为她的驸马,也要照顾好她。”
“是。”谢云殊恭敬地回话,“皇上放心,这是臣分内之责。”
他那张脸摆在那里,不管说什么都能让人更加信服。熙宁帝点了点头,又略说了几句话,就示意谢云殊可以告退了。
走出数步,谢云殊忍不住又回首看了一眼。
距营帐数步之外,皇帝的御驾正停在那里,无数披坚执锐的禁卫正将御驾重重围住。而熙宁帝正在禁卫和内侍的护送下,往御驾处走去。
他又转回头来,面前数步之遥的营帐前,两个穿着淡青色宫女服饰的年轻女子正立在那里。
这两个宫女是柔贵妃从宫里带过来的,她们还站在这里,就说明柔贵妃还没有离开。
谢云殊踟躇片刻,只见面前营帐的帘子一挑,云秋从里面出来。看见谢云殊,顿时露出喜色,小跑过来,行礼道:“殿下正寻驸马呢,请驸马进帐吧!”
“贵妃娘娘还在帐中?”谢云殊问。
云秋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笑道:“驸马不必多心,贵妃娘娘和殿下情同母女,也不必讲什么繁文缛节。”
有了云秋这句话,谢云殊就放心进去了。
他素来不爱讲究细碎的礼数,也很少和旁人计较这些——否则认真来说,云秋云霞这些景曦身边的婢女,全都犯了他的名讳。
只是现在被迫随晋阳公主离京,谢云殊自己可以不和别人计较,却不能不考虑景曦会不会在意。
营帐里唯一的一张矮榻上,正坐着清艳动人的柔贵妃。哪怕已经和景曦抱头痛哭了一场,鬓发微微凌乱,也能依旧无损她的风姿。
景曦斜靠在柔贵妃怀里,见谢云殊挑帘而入,抬起头来,对着柔贵妃一笑:“娘娘,驸马来了。”
柔贵妃一双漂亮的杏眼直直盯住谢云殊,语气冷淡道:“既然皇上选了你做驸马,就要尽驸马职责,尊敬顺从公主,绝不能有半分违逆逾越之处,否则,皇上和本宫都容不得你!”
谢云殊知道柔贵妃这是存心敲打自己,于是长长一揖,道:“公主是天家血脉,金枝玉叶,臣自当尊敬,请娘娘放心。”
长得漂亮有时候真的很好用。熙宁帝看着他那张脸说话都要和软些,更别说柔贵妃。她羡慕地暗自盯了谢云殊一眼,然后才道:“起来吧,不必多礼。”
景曦倚在柔贵妃怀里,笑道:“娘娘放心,驸马哪里敢对我有不敬之处——我这个性子,像是会忍气吞声的吗?”
柔贵妃瞪了她一眼,嗔道:“本宫知道你不会吃亏,可本宫就是放不下心,怎么,多敲打驸马两句,你就听得心烦了?”
景曦连道不敢。
见景曦还有心情和她说笑,柔贵妃面上的郁郁之色才略微消散了点,拍了拍景曦的手道:“你……哎,你去晋阳或许是件好事,避一避风头也好。”
景曦没有丝毫不耐,无论柔贵妃说什么都认认真真应下来。
柔贵妃是真的关心她,景曦自导自演这次刺杀之前,没有知会柔贵妃,把柔贵妃吓坏了,景曦也很是愧疚。
——她不是不信任柔贵妃,实在是柔贵妃演技城府都很有限。如果事先告诉柔贵妃,那和直接昭告天下也没太大区别了。
柔贵妃凝视着景曦的面容,又是眼眶一红,几乎要再次落下泪来。她别过头去抹掉了眼角的泪珠,道:“本宫该随皇上回宫了,昭昭,你多保重,记得多给本宫写信。”
说完这句话,柔贵妃站起身来,又依依不舍地看了景曦一眼,举步往外走去。
景曦没有追出去送一送柔贵妃,她坐在榻上,朝柔贵妃挥了挥手:“娘娘保重。”
谢云殊感觉自己显得有点多余。
他跟着长揖为礼,道:“臣恭送娘娘。”
营帐的帘子落了下来,将柔贵妃纤弱的身影隔绝在外。
不多时,外面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声音。谢云殊听得分明,那是众人在恭送熙宁帝离开。
“皇上和贵妃娘娘回宫了?”谢云殊问。
景曦一手支颐,颔首道:“是啊。”
熙宁帝和柔贵妃回宫,随驾前来的谢丞相当然也要跟着回京。如果是在往常,谢云殊一定会出帐去送一送祖父。
然而今日他没有这样做。
景曦原本已经闭上了眼,突然又睁开,看向谢云殊:“谢丛真回京了,你怎么不去送送他?”
谢云殊不料晋阳公主突然有此一问,怔了怔,又挂上了往常温和的笑容,道:“公主不也没有去送皇上和贵妃吗?”
他笑容温和,语气促狭,然而景曦何等擅长察言观色,她看着谢云殊,只觉得这个属于京城第一美人的笑容并没有之前那么从容真挚了。
现在的谢云殊,就像是一只本性温柔的猫,受了伤就将爪子藏起来,慢慢舔舐自己的伤口。
以景曦对谢丛真的了解,这老头既然已经赔进她府里一个孙子,就绝对不会浪费,十有八九要谢云殊给他私下里打探公主府的消息。
景曦淡淡道:“父皇和娘娘觉得本宫伤的很重,不许本宫送,何况本宫也不喜欢送别人走。”
她这句话算是对谢云殊刚才反问的一个回答。但说完这句话,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转而道:“我们明日动身去晋阳。”
谢云殊大惊:“这么快?”
景曦疑惑地看着他:“你有什么事没做完吗?”
谢云殊犹豫片刻,还是道:“我带来的那些行李都已经损毁了,匆忙上路的话,恐怕来不及准备。”
景曦“啊”了一声,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明天动身之前,所有的行装宫里会派人送过来。”
她想了想,又问:“你的银钱还在吗?”
火灾是她刺杀计划执行过程中的一环,谢云殊遭受的损失完全是无妄之灾。景曦感觉有点愧疚,她想起承影身上还揣着那个装了五十万两银票的匣子,决定自掏腰包弥补一下谢云殊的损失。
“银票还在。”谢云殊浑然不知他错过了晋阳公主的补偿,“素晓随身带着,昨晚她被送过来的时候我就问过了。”
景曦点了点头,道:“银票在就好,其他的都有梁平派人备办,他比你考虑的还周全,不会缺少什么的——你有没有损失什么特别贵重的,本宫这里有张单子,你待会写上,派人回宫去要皇上补偿一份。”
她指了指旁边放着的一本簿册。
谢云殊还真有想要的。
他银钱不太在乎,唯有离京时带出来的一张琴在火中烧毁了,让他十分心疼。那是张很不错的琴,无论是材质还是做工,都属于有价无市的等级,想再寻一张差不多的很困难。
他过去翻开那本册子,发现好像有点不对,往前翻了翻,发现这是景曦的嫁妆单子。
谢云殊:“……”
景曦说的口渴,正侧过身去为自己倒了杯茶水。转头看见谢云殊复杂的目光,解释道:“本宫也遭受了很大损失——你看那几十车嫁妆,全烧没了!”
谢云殊:“……”
他朝景曦投去难以言喻的目光。
——你自己自导自演的刺杀,价值数万金的嫁妆,再败家也不会会当真给一并烧了吧!
景曦忍不住笑了起来:“放心,不会把国库掏空的,本宫只想掏空父皇的内库。”
她把嫁妆单子往前翻了翻,发现上面还真有一张琴:“本宫嫁妆里有张琴,叫绿绮,你要不要?”
绿绮!
谢云殊眼睛一亮,难得露出些激动的神色:“我要,公主可否将它转赠于我?”
绿绮是当世四大名琴之一,声名甚著。但凡是好琴之人,就不会对这样一张绝顶名琴无动于衷。何况谢云殊这等自幼熟习琴艺,醉心琴棋书画之人。
谢云殊如此激动,景曦倒有点意外了。毕竟她醉心权势,对琴这种高雅的爱好没什么兴趣,还因此被人嘲讽过。
她爽快道:“这张琴落到本宫手里也算明珠暗投,你要是当真想要的话,等到了晋阳再来找本宫拿吧——只是有一条,绿绮按理说已经不见了,你不能拿到外边去!”
绿绮带给谢云殊的喜悦已经完全压过了谢丞相带给他的失落,谢云殊欣喜道:“多谢公主!”
唇染三分胭脂色,眼如春水自横波。
景曦一手支颐看着谢云殊明亮的眼睛,突然又想起了这句对他容貌的盛赞。
她在心里赞同道:“说的没错。”
其实景曦问完那句“你要不要”就有点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