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曦沉默半晌,道:“就算压制不住,也不能将其看作常态,庶民求活不易,不只是粮价,就连薪柴、布匹都水涨船高,一个冬天过去,要死多少人?”
林知州将一叠户籍放下:“每年冬日里,同知那里来销户的总有几本,府衙也在努力奔走,总不能让好端端的人冻饿而死,但是建州下辖县很多,做不到面面俱到。”
“本宫再想想。”景曦缓缓道,“说实话,朝廷赋税虽然多,也没有多到让庶民活不下去的地步,前几年还连续减了几个地方的税——关键问题,还是在当地豪强世家。”
“世家还要脸呢。”林知州道,“盘剥也有个限度,关键在于当地豪强——现在建州当地也没什么大到能和府衙作对的豪强了,不过是在各个县里小打小闹,养些护卫有些钱财,说是豪强都是抬举了他们,其实就是地主员外。”
“他们在你我看来不值一提。”景曦道,“但是在最下层的庶民眼里,这些人是无法撼动的参天大树。”
林知州叹息一声。
他倒不是不想打击豪强,说的刻薄自私一点,就算林知州不为平民百姓考虑,也得为自己考虑——毕竟地主豪强盘踞日久,如果坐大,对他的政令也有妨碍。
但是打击豪强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呢?建州世家就绊住了林知州的脚步,这几年还好点。他刚上任时,知州令在晋阳还管用,一出晋阳城,世家大族阳奉阴违,联起手来与他作对,境地尴尬难以自处。
他道:“臣立刻召集幕僚商议此事,务必拿出一个方案来!”
景曦点头,不再多言。
她抬头见跟着谢云殊出去的侍从进来,问:“驸马在外院吗?”
“是。”侍从道,“驸马命卑职来取弓箭。”
景曦:“……弓箭?!”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情节字数估计错误……明天一定日六!
第44章 射箭 ·
景曦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环节。
上一刻谢云殊还和林大少爷共游花园吟诗作赋, 为什么仅仅过了半个时辰,他就派人来取弓箭?
谢云殊会射箭吗?景曦怀疑地想。
林知州显然也被弄懵了,他连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侍从低头:“卑职不知, 驸马如今和外院的男客们在西花厅外的院子里,卑职留在院外, 是西花厅的侍从出来传话, 说驸马要弓箭的。”
景曦顿时放下心来。
从身份地位来说, 谢云殊堪称外院所有男客中身份最高的那个。只要不是存心和公主府对着干,没人敢真对谢云殊做什么。
思及此处,尽管还是不知发生了何事, 景曦却已经心里一松,她笑看了一眼还想追问的林知州:“林大人,何必追问,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如你我移步前去亲眼看看?”
“也好。”林知州略一思忖,也觉得长子就在驸马身边,应该不会出大事,“公主请!”
景曦笑吟吟执起手边纨扇:“走吧,林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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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殊原本只想找地方躲个清静。
然而天不遂人愿, 谢云殊先在园门前遇上了林小姐,刚在花厅里坐下不到片刻, 林星就又苦着脸来请他露个面。
无他,此次前来的男客很大一部分是原本不准备过来,只派了妻女前来。听说晋阳公主携驸马出席之后,才决定亲自前来。而其中的大部分人, 又都早就听说过晋阳公主及驸马的声名。
景曦的名声一向是毁誉参半,毁多于誉。她的对手憎恨她、厌恶她、轻蔑她又畏惧她, 于是景曦流传在外的多是恶名与艳名。
和景曦相比起来,谢云殊宛如一朵出水芙蓉般清白干净,流传在外的尽是才名和美名。最可惜的就是被指婚晋阳公主,提起此事,为他叹息的世家子能站满十条朱雀大道。
因此一众人冲着谢云殊就去了,见谢云殊没有露面,纷纷抓住林星请他引荐。
林星遭遇疯狂骚扰,一开始他还顽强地替谢云殊婉拒,然而等刘卫楚三家的公子连带着唐巡检使的儿子轮流往林星面前走了一趟,林星终于顶不住了。
谢云殊本来也没指望林星真能帮他将所有求见的人拦下,林星一脸愁苦把话说完,忐忑不安地偷瞄他神情时,谢云殊倒很从容:“那就去见一见人。”
西花厅用于此次待客,那里已经坐满了人。谢云殊的身影刚出现在西花厅门口,就有人激动地起身。
“谢公子,在下早就心折于你所作的《后都赋》,真是句句言辞清新,读来忘俗啊!”
“公子风姿超逸,久闻大名!”
“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得见公子墨宝!”
激动的人群包围了谢云殊。
身陷重重包围之中,谢云殊十分从容。
他发现从始至终,围着他的这些人对他的称呼都是‘公子’而非驸马,也从来没有赞美过他容貌出众,充其量说一句风姿气韵。
——因为他们不知道谢云殊是否情愿委身晋阳公主,如果谢云殊本能抗拒这门婚事,他们称呼谢云殊为驸马,很可能引起他的不悦;而当世男子比起容貌,往往更在意才华气质,所以他们也避开了对谢云殊容貌的称赞。
看来这些人,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存心要讨好他。
谢云殊早已习惯了类似场面,从容不迫地一一应付过去,突然,花厅席位上有人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声音不大,异常刺耳。
谢云殊抬头望去,花厅的席位上还坐着不少人。
他们大多数已经有了点年纪,自矜身份。三三两两分散在席位上,见谢云殊看过来,有的起身,有的点头致意。
围在谢云殊身旁的年轻人也大多听到了那声冷哼,顺着谢云殊目光愤怒地看过去,然后顿了顿。
那是个和其他年长者格格不入的年轻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剑眉星目算得上俊美,唯有眉宇间的傲气分外突兀。
在场的都是世家子,傲气是正常的。
然而将这份傲气用到谢云殊身上,就显得很不正常了。
谢云殊目光平平掠过年轻人,在身边的人开口之前,抢先对着那年轻人淡淡颔首,紧接着,他走到自己的席位上坐了下来。
花厅里的一众人中,谢云殊年纪不是最大的、辈分不是最高的、官职也不是最尊的。但只凭着他是晋阳公主的驸马,任谁来排席位都不可能让他坐在别人下面。
他还不忘温声对其中一个人道:“若是你有心与我探讨,只需将诗文递入公主府,我自会给你回信。”
经谢云殊一打岔,众人顿时把那个年轻人抛诸脑后,再不提起,争先恐后地问谢云殊能否同样递信入公主府。
好不容易等众人都回到原位上,谢云殊才歉意地朝坐在他下首一位老者颔首示意。
老者姓楚,正是楚家家主的弟弟,在楚家辈分很高,他朝谢云殊笑道:“久闻驸马大名,我这孙儿孟之在家里吵着要来,让驸马见笑了。”
他身后的年轻人方才还围在谢云殊身边,现在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楚先生言重了。”谢云殊笑道,“孟之谈吐得宜,文思斐然,与之相谈实为乐趣。”
楚孟之惊喜而羞涩地笑了起来。
被谢云殊夸奖了,原本就因谢云殊文名仰慕他的楚孟之顿时更来劲了。他趁着还没开席,往谢云殊身边挪了挪,热情地试图和谢云殊搭话。
“那个。”楚孟之压低声音道,“是刘家的。”
他不动声色地往对面席上瞟了一眼,目光所及之处,正是方才那个年轻人:“刘家的七郎,在建州颇有点名声。”
楚孟之低声嘀咕了半天,谢云殊终于听明白了。
和谢云殊差不多,刘七郎似乎也有个名士的梦想。但是同样是名士,裴燕章是不拘小节,心性狂放洒脱,言谈不羁。而刘七郎用力过度,就成了现在这副看谁都不顺眼,喜好阴阳怪气的模样。
谢云殊:“……”
“偏偏他又有几分微末才气,还喜好和人比试,不应或者是输了,都被他贬的一文不值!”楚孟之低声愤愤,显然也在刘七郎手下吃过亏。
谢云殊好奇:“那赢了的呢?”
楚孟之面现尴尬:“这个……暂时还没有。”
谢云殊懂了,刘七郎应该是有真才实学,甚至才华还十分出众,否则也不会在建州年轻一代中所向披靡。
或许是察觉到了楚孟之的目光,刘七郎突然起身,众目睽睽之下走到花厅中间,先朝谢云殊一礼,然后道:“谢公子,久闻大名!”
同样一句话,从楚家长者口中说出来十分悦耳,从刘七郎口中说出来,不知为什么充满了浓浓嘲讽之意。
谢云殊朝他微微颔首:“彼此彼此。”
楚孟之禁不住在后面笑了出来。
刘七郎可能早就听过谢云殊的大名,但谢云殊明显压根就不知道刘七郎是哪棵葱。这句“彼此彼此”也同样充满了嘲讽之意,谢云殊语气真诚,所以嘲讽之意就显得更浓厚了。
刘七郎脸色有点不大好看。
谢云殊平静温和的看着他,眼里微带戏谑。
温和不代表没脾气,谢云殊听得出刘七郎话中的攻击性,当然也不会接着笑脸相迎。
他温声道:“不知刘公子何事?”
刘七郎道:“在下早闻谢公子大名,据说谢公子琴棋书画,君子之术无一不精无一不擅,正巧,这些我都精通,有心一较高下,不知谢公子敢不敢应战!”
厅中顿时响起了低低嘘声,显然刘七郎人缘真的不好。
同时谢云殊也明白过来,为什么刘家放着自家才华横溢的子弟不捧,非要去为一个人品或许有瑕疵的朱正锦造势。
——就刘七郎这不知天高地厚,四处得罪人的脾气,他名声越大,给刘家得罪的人就越多!
“够了!”林星喝道,“刘七郎,这里是我林家的生辰宴,请你回席安坐!”
这是林星妹妹的生辰宴,谢云殊又是被他请过来的。于情于理,林星都不能半句话也不说。
谢云殊摇头道:“君子之术也好,琴棋书画也罢,修习本意只为悦己,不为争上风。”
言下之意,便是拒绝了。
刘七郎却不依不饶——他要是轻易罢休,也就不会得罪那么多人了。哪怕面前的是晋阳公主驸马都尉,名满天下的谢云殊,他也依旧扬头道:“谢公子想来不是浪得虚名,怎么也惧怕比试,孰高孰低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分出来,何必矫词推搪!”
就是再好的脾气,对着刘七郎也能动怒。在场的不少年轻人是真的敬慕谢云殊才名,闻言脸色都变了,眼看一场单方面挑衅即将演变成斗殴,林星拍案而起:“刘七郎,住口,休得放肆!”
刘七郎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林星。显然,林星这种精通典籍却不擅诗文的人,在他眼里毫无地位可言。
谢云殊开口了:“你想比试是吗?”
见谢云殊有了松动之意,刘七郎立刻道:“不错,谢公子要应战吗?”
“可以。”谢云殊淡淡道,“不过琴棋书画,诗文歌赋,我流传在外的实在不少,不如换个比法。”
他平静道:“君子六艺为射御礼乐书数,不知刘公子愿不愿意领教我的箭术。”
场中一片寂静,随即大哗!
君子六艺中确实有射御,然而现在世家子更乐意追求风雅,在他们看来,射箭与驾车未免失之从容雅正的气度。在场的人能拉弓的不少,要射中却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