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查田亩五年一次,距下次清查田亩还有三年时间。
周主簿经验丰富,他熟门熟路拉了个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就挤到长桌前面去了——他也是头发花白的人了,此时动作却异常灵敏,三下两下就从人群中挤过去。
趁周主簿在长桌前询问的时候,景曦背着手在厅中转来转去,很快就有跑堂迎上来,殷勤道:“公子有什么想要的,或是先坐下喝杯茶?”
景曦眨了眨眼,指了指上方的二楼:“能上去看看吗?”
跑堂一愣,随即为难道:“这怕是不行,上面是做库房用的,没什么好看的。”
景曦也不勉强,打发走了跑堂,不一会,就见周主簿挤了出来,急急走过来,压低声音道:“少爷,地价不对!”
“什么地价不对?”在这家假酒楼巷口的一家茶楼落座,景曦才问周主簿。
周主簿说了半晌,口干舌燥,先端起茶吨吨吨灌了几口,才低声告罪,又道:“宝陵乡地价太低了些。”
京郊良田价高,一亩良田可卖到十余两银子。像宝陵乡这样偏僻之地的良田,一亩则不过五六两。
然而周主簿方才去问宝陵乡宝河畔的良田价格,却已经低至了二两一亩。
纵然景曦不通农务,也知道这个价格怕是太低了些。
见景曦不言不语,周主簿继续道:“卑职刚才问过了,待出手的田都是三四亩、五六亩,田地面积不大,但出手的有三个。”
来之前景曦了解过情况,普通庶民每家确实没有多少地,甚至有很多农户根本没有自己的地,而是租世家富户等人的地耕作,每年交上粮和钱。
出手田地面积不大,可以看出这些卖田的都是普通农户——毕竟富户动辄几十亩、上百亩的交易,几亩地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零头。
但普通农户最重视的就是土地,怎么可能轻易将土地卖掉?更何况不是个个农户都能摸到这里,将田地登记下来,大多数人卖地还是靠口口相传。
看似只有三个,但这背后可能隐藏着更多的卖地者,已经不能算少了。
一条宝河之畔,为什么会突然有如此多的人卖田地?
今年明明并没有灾害,近年来没有大动刀兵,征税也不算重,何至于此?
景曦突然想起来晋阳粮店里稀缺的黍,以及恒昌粮店里伙计对她说的“这里有很多黍”。
她神色微沉,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她总觉得和刘氏脱不了关系。
“不该如此。”周主簿也费解起来,“明明宝河这里都是良田,我几年前来过这里,亲自下去看过,做不了假,何况去年年末凤鸣县县衙才拨了钱下去兴修水利,引宝河水灌溉,地价不涨也就算了,怎么会跌这么多?”
景曦慢慢道:“明日去看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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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黑透了,晋阳公主却还没回来。
谢云殊从榻上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有点不放心,正准备命护卫出去看看,就听见外面一声清脆的叫声:“少爷!”
那是云霞的声音。
谢云殊往门边走了两步,又折回拿起幂篱戴上,才迎过去将门打开,果然,景曦正站在不远处,云霞已经扑了过去。
云霞小女孩心性,景曦一向对她颇为纵容。然而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就是云霞投怀送抱。
两个男子从楼道旁走过去,一边往云霞清秀的小脸上看,一边羡慕地砸了咂嘴。
景曦厌恶地蹙眉。
她停下脚步对云霞说了什么,云霞就跑掉了。紧接着她抬头看向谢云殊,走进来随手将门关上,道:“云霞说你什么都没吃?”
谢云殊一手将幂篱摘下来,笑道:“珊瑚已经去拿了——这是什么?”
一个温热的油纸包被塞进了谢云殊手里,食物的香气从纸包里逸散出来。
“你打开看看?”景曦在桌边坐下来。
那是一包酥肉饼。
景曦一手支颐,笑吟吟道:“据说这是凤鸣县最好吃的饼,承影排了一刻钟的队才买来的。”
她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去摸茶壶。
出乎她意料的是,茶水色泽青碧,香气幽雅,竟然不是客栈里的普通茶水。景曦端盏轻啜一口,讶异道:“蒙顶甘露,你自己泡的?”
“是。”谢云殊在她对面落座,“公主不是喝惯了蒙顶甘露吗——还要多谢公主,给我带点心回来。”
“不用谢。”景曦微笑道,“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她故意拖长声音,直到谢云殊露出紧张的神色,才道:“明日卯时就要起身!早点去宝陵乡。”
谢云殊愣住片刻,然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公主怎么总是喜欢开玩笑。”
“不好吗?”景曦笑吟吟道。
“没有。”谢云殊真心实意道,“很好玩,不过如果被吓的那个不是我,那就更好了!”
景曦笑起来。
她原本脸上带笑,眼底却没有笑意,似乎压着什么心事。直到这一刻,那点沉郁的神色才稍淡了些。
珊瑚很快就把饭菜拿来了。不过景曦怀有心事,谢云殊又不怎么饿,两人把酥肉饼分吃了大半,饭菜反而没怎么动。
洗漱之后,就到了安歇的时候。
在公主府里,景曦占据正院,谢云殊占据后院,两人各自休息,还从没有如现在这般,要共享一间屋子和一张床。
“我去睡榻。”谢云殊善解人意道,“叫珊瑚再拿一床被子过来就行。”
景曦早就理直气壮地躺在了床上,占据了一半床。一听谢云殊主动提出睡榻,顿时在心里有点羞愧地自我反思了一下,道:“不必,那张榻很窄,睡起来不舒服。”
“没什么。”谢云殊道,“睡一夜罢了。”
早就认真观察过房间的景曦对他摇摇头:“可是那张榻就在窗下,夜里风凉,小心得了风寒。”
她倒不介意和谢云殊共同睡一晚,反正她睡相很好,又睡床里边,谢云殊总不能把她从床上挤下去。
“你过来吧。”景曦真诚道,“得了风寒会传给其他人,到时候你就只能留在客栈养病了!”
谢云殊:!
他果断放弃了睡榻的想法,回来和景曦分享一张床。
十七年来,谢云殊第一次和一个女子同床共枕,哪怕名义上景曦是他的妻子,谢云殊都十分担心自己不慎冒犯对方。好在谢云殊睡相一向很好,他平躺在床榻外侧,一动不动,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手臂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
谢云殊顿时惊醒。
他往旁边一看,景曦卷着她的被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墙边睡到了谢云殊身侧,紧紧贴着他的手臂。
谢云殊往外挪了挪。
次日早上醒来的时候,景曦发现身边已经空了,谢云殊睡在榻上。
她满脸疑惑,往下看了看,自己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床铺整齐丝毫不显凌乱,说明自己睡相应该不差。
“你怎么跑到榻上去了?”洗漱之后,景曦随口问。
谢云殊沉默片刻,道:“我担心自己入眠之后不慎冒犯公主,索性去榻上休息。”
景曦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看来睡相不太好的应该是谢云殊!
她坐在镜前,开始修饰面容。
身后不远处,谢云殊眼神复杂地看了景曦一眼。
昨天夜里谢云殊眼睁睁看着景曦从墙边一点点蚕食过来,差点把谢云殊从床上挤下来。
为此,谢云殊不得不抱着被子去榻上睡,还时不时惊醒去看景曦一眼,生怕晋阳公主睡着睡着从床上摔下来。
不过神奇的是,把谢云殊挤走之后,景曦又从外往内慢慢挪进去,挪到最里面,再慢慢挪出来。从始至终睡姿安静笔直,连裹着的被子都丝毫不乱。周而复始,仿佛在睡梦中也一定要占据整张床。
晋阳公主睡着之后哪怕从床的最里面挪到最外,睡姿和裹着的被子都丝毫不乱。
怪不得她信心满满地认为自己睡相很好。
睡相确实很好,就是需要一张足够大的床!
第48章 水灾 ·
前一天夜里, 谢云殊上半夜躺在景曦身侧,每当快要睡着的时候,就会被缓慢移动到他身边的景曦惊醒;而后半夜谢云殊搬着被子躺到榻上之后, 每隔数刻钟就要不放心地爬起身,去看看晋阳公主有没有摔到地上的危险。
因此, 用完早饭上路时, 谢云殊表现的无比困倦。他撑了片刻, 还是在疲惫之下节节败退,倚在马车车壁上睡着了。
一旁的景曦抬眼看了酣眠的谢云殊一眼,从小榻上拿起一件镶白毛的披风, 轻轻披在了谢云殊身上。
景曦并不是迟钝的人。她只要一回想早上起来时自己拥着被子躺在床外侧,再一看谢云殊困倦至此,就明白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一手掀开车帘,示意坐在外面的承影不要再嗑瓜子嗑出‘咔嚓咔擦’的噪音。然后收回手,朝睡着的谢云殊投去一个心虚且不好意思的眼神。
不出一个时辰,马车就驶进了宝陵乡。周主簿指出了刘氏庄子所在之处,道:“田庄那边就是田地所在,然后再往那边——”他指出一个方向,“那里是附近乡民居住的地方, 少爷是想先去田里看看,还是先去乡民住所那里看看?”
景曦原本的打算是到乡里找几个乡民打听一下收成如何, 种的粮食卖到哪里——毕竟她一开始动念到凤鸣县来看,为的是晋阳城中小粮店里稀缺的黍。
但昨日随周主簿去打听地价之后,景曦就改变了主意。
周主簿并没有只问地价,他同样打听了黍的价格、销往途径。然而私下交易的物品多是稀缺的、珍贵的、亟需的, 对于主要种植黍的凤鸣县来说,黍根本不值得被摆到私下交易场里去。
想要多问, 又怕打草惊蛇。周主簿最终没敢多番追问。他原本以为晋阳公主会责备,然而景曦却肯定了他的做法。
这处私下交易场和凤鸣县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很可能它背后的靠山本来就是凤鸣县衙中的人。景曦不把区区一个凤鸣县衙看在眼里,但既然现在微服简行,也没有必要平白为自己增添困难。
——只要把该看的看在眼里,回晋阳之后,自然可以轻松处置,现在多生事端,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先去田里看看。”景曦道。
田地不会骗人,她只有亲眼看过之后,才能更好地做出判断。
往田边走的方向,路明显变得狭窄崎岖起来。虽然不至于三步一坑五步一沟,但碎石和不算平坦的路面,显然不太利于马车通行。
马车的颠簸中,谢云殊终于清醒过来。
“快到了吗?”谢云殊问。
他袍袖间有冰雪般清冽的香气,哪怕刚刚醒转,声音也清润动人。
景曦颔首:“没错,我们现在先去田里看看。”
谢云殊哦了一声,终于像是完全清醒过来,揭开车帘往外看去:“这时候田里有庄稼吗?”
“现在应该快到种麦的时候了?”景曦也拿不大准,没做成食物的五谷摆在她面前,她一时半会都分不清,“这是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