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霁坐在景曦对面,他还没睡,正喝着杯中浓茶提神。见景曦放下信纸,他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看了半晌,才慢慢道:“太傅卖官鬻爵,谋害朝臣, 被太子发现,意欲谋害太子, 事后畏罪自裁,卢氏全族族诛——人到晚年,晚节不保啊!”
景曦讽刺地一笑。
在这个结果里,玉姬仿佛隐身了一般。就好像谋害太子, 是太傅一人策划的。
熙宁帝为什么会这样处置,原因其实非常明确——他要维护太子的声誉。
如果太子遭到玉姬下毒一事被揭破, 就会彻底暴露出太子私纳罪臣之女为宠妾,还识人不清,遭到了宠妾下毒利用,太子立刻就会成为京城中的笑柄。
太子中毒已深,就算侥幸活下来,也只能缠绵病榻,做不成太子了。精心培养的长子已经如此凄惨,熙宁帝怎么忍心让他生前身后背负着笑柄和骂名?
所以玉姬只能秘密处死,谋害太子的黑锅注定要扣在太傅身上。
“公主在难过吗?”楚霁抬首观察景曦的神情,“皇上对太子的用心,实在令人感喟。”
“不。”景曦漠然道,“本宫一点也不难过。”
“天家无父女。”景曦起身,她披在肩上的外袍滑落至臂弯里,露出雪白的中衣,“父皇只是让我彻底看清了这一点。”
她侧首,笑容漠然,隐含杀意:“本宫从来不和死人争长短!”
再转过身来,景曦的神情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从容:“明日蕙仙要来府里,你别吓她。”
楚霁:???
“我吓她?”楚霁难以置信道,“公主,说话要讲道理!”
景曦道:“你何必连一个小女孩都要计较,本宫最信任的人只有你一个——幸好本宫没有如太子和吴王一样广蓄幕僚,否则你一天到晚醋都要醋死了。”
“公主最信任的人是我吗?”楚霁笑问。
“不然呢?”景曦意味深长道,“楚枕溪,夜里容易多愁善感,别捡着这时候来烦本宫,本宫还赶着回去睡觉呢!”
楚霁一笑:“那公主,你愿不愿意和你最信任的人坐下来促膝夜谈?”
“不愿。”景曦冷漠地回绝了他。
两人从书房前分开。楚霁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站在原地目送晋阳公主纤秀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你最信任的人吗?”楚霁嘴唇微微开合,无声地笑道,“如果真是这样,也不枉了!”
假如景曦现在能听到他的话,一定会在心里默默否定。
——她信任楚枕溪,但她最信任的人只有自己。
当然,事实虽然如此,但笼络臣下的时候,最不能吝啬的就是口头承诺。景曦连金银都毫不吝惜,当然更不会吝惜几句甜言蜜语。
就像她对着谢云殊,也信誓旦旦保证对谢云殊信任不移那样。
踏进后院,明亮的灯火映入景曦眼中。她看见正房门口,谢云殊松松系着一袭玄色狐裘,手中挑着一盏宫灯,含情目正正朝着景曦望来。
“本宫不是让你休息吗?”景曦加快脚步走上前,见他狐裘下露出雪白的中衣边缘,“也不怕染了风寒!”
谢云殊笑吟吟道:“睡不着,索性起来等公主。”
两人相携进了房中,景曦嗔怪道:“如果本宫怕打扰你,直接回了正院休息呢?”
“不会。”谢云殊道,“公主会回来的。”
他轻声道:“我相信公主会回来的。”
两人都不喜欢侍从在晚间值守,室内只剩下景曦与谢云殊两人,景曦抬首看去,谢云殊一边说着,一边随手解了狐裘,搭在一旁。
她迎上谢云殊的眼睛,灯火下那双春水般的眼睛光芒流转,脉脉含情。
景曦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用这样一双动人的眼睛看人,看谁都像是含着情意。但景曦一眼就能看出,谢云殊眼底的情意并非虚假,而是天然。
她突然难得地生出些愧疚之意来。
“对。”景曦道,“有你在,本宫怎么舍得不回来呢?”
她笑起来,随手将披着的外袍解下,唇贴上了谢云殊在风中吹得有些冷的冰白面颊,声音微微有点含糊。
“本宫突然不想睡了。”景曦的声音带着调笑的意味,在谢云殊耳畔响起,扑面而来的幽香和话中的调笑之意像是一把火,将谢云殊的心跳烧的急促起来。
他反手抱住了晋阳公主,两人略带踉跄地相拥在一起,跌入了厚实的锦被中去。
一只指尖泛红的手探出,扯开了床帐。帐幔倏然飘开落下,将床榻中的风光完全挡住了。
晋阳这处小小的天地里,尚且安定旖旎。然而对于京城中的人来说,熙宁二十二年的开始,伴随着无尽的血光和肃杀之意。
熙宁二十二年正月初九,卢氏满门因太傅谋害太子一案,在京城崇武门前被斩首。当日洒落的鲜血染红了崇武门前的地面,冲洗了整整一日都没能将血色完全洗净。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在卢氏满门抄斩的四日之后,正月十三辰时,皇城中的青龙钟敲响了九声。
钟声传至了京城每一个角落,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京城中的局势,彻彻底底地要变了。
——青龙钟敲响九声,意为储君薨逝!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每天都在被调戏~
第66章 追思 ·
太子寝宫里, 四面的帘帐都被放了下来,一丝寒风也照不进来。地龙烧的极暖,哪怕刚下过雪, 天气寒冷,但置身寝宫之中, 甚至会淌出一层薄薄的汗来。
“父皇……”短短几日的功夫, 太子已经被剧毒折磨的不成人形, 整张脸都泛着青灰,嘴唇却完全成了黑色,看上去十分骇人。
他枯瘦至极, 连说话都费力,声音低不可闻。坐在榻边的熙宁帝必须低下身体,才能听清太子在说什么。
虽然太子这副尊容实在骇人,看多了还让人犯恶心。但熙宁帝此刻悲从中来,哪里还会计较太子的容貌,俯身道:“衡之,你要说什么?”
“求……求父皇照顾好母妃妹妹,还有儿臣的妻儿。”太子断断续续地道。
熙宁帝俯身在他上方,然而太子根本没有看熙宁帝, 一双眼茫然神散,望着虚空中。
那是因为积聚在他体内的毒爆发出来, 直接将他的目力完全损毁,现在垂死的太子,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一旁摇摇欲坠的顾贤妃再忍不住,失声痛哭出来:“我的儿, 我的衡之,你别丢下母妃!”
“母妃。”太子无力地张合着嘴唇, “父皇……”
短短数日,他已经完全看不出往日里丰神俊朗、玉树临风的模样。熙宁帝只觉得心如刀绞,说不出的痛苦如同一道道结成网的丝线,将他的心脏牢牢缚住,越收越紧。
“好!”熙宁帝哀声道,“衡之,你放心!”
本就是垂死之人,全靠最后一口气撑着,听到熙宁帝这句承诺,太子一口气松了下去,他大睁着茫然的眼,似乎还想再看看什么,然而很快,他的呼吸微弱下去,那双眼里最后微弱的光芒散去。
——太子薨逝了!
“衡之,衡之!”顾贤妃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像是一只失去幼崽的凶兽,朝床榻上猛扑了上去。她哭了两声,突然张口仰面喷出一口血来,身体一斜,晕了过去。
“皇兄,母妃!”“殿下,殿下!”“阿爹,我要阿爹!”纷乱的、七嘴八舌的哭声响彻了整座寝宫,不知多少人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熙宁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寝宫的。
耳畔青龙钟的钟声响起,被冷风一吹,熙宁帝浑浑噩噩的大脑清醒了几分,他嘴唇微微颤抖,合上了眼。
一滴泪水从眼角落了下来。
如果说晋阳公主景曦是他最宠爱的孩子,那太子就是熙宁帝最看重的孩子——作为皇帝长子,被当做储君精心教养了二十多年,文韬武略都由齐朝最出色的老师教导。太子对熙宁帝的意义不只是一个儿子那么简单,他还是熙宁帝寄予厚望的未来君王。
登基二十余年,熙宁帝失去过不止一个儿女,但那些孩子,对他和齐朝的意义远不及太子。
太子薨逝,一个不好就会动摇国之根基。
“传旨下去。”熙宁帝淡淡道,“令礼部筹办太子丧礼。”
“皇上。”
熙宁帝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娉婷的玉白色身影朝他走来,正是柔贵妃。
柔贵妃伸手握住熙宁帝的手,满脸关切:“皇上节哀。”
熙宁帝反手拍了拍柔贵妃的手背,喟叹一声。
短短片刻之间,他已经将眼中的泪意压了下去:“宫中治丧诸事,还要你多费心。”
太子丧礼按例当由礼部操办,但礼部总不能进后宫,是以还需要宫妃协理。
柔贵妃柔顺地点了点头:“妾自当尽力——只是妾能力有限,恐怕有什么疏漏之处,皇上能不能给妾找个帮手?”
伴驾数年,熙宁帝早知道贵妃只能处理些寻常宫务,到了大事上还是年轻识浅,不能面面俱到。他想起顾贤妃吐血昏过去的场景,叹道:“贤妃哀伤过度,不能担当此事,那就让昭仪给你搭把手。”
宫中的昭仪只有一位,吴王的生母林昭仪。
柔贵妃差点在心里笑出声来。
她不是傻子,在宫中磨炼了几年,这点事还是没问题的。之所以想找个帮手,一是怕出了问题,到时候方便推卸责任;二是想看看熙宁帝会不会派林昭仪来帮忙——太子和吴王暗斗多年,若是太子的丧礼由林昭仪操持,顾贤妃可能会气死!
她面上还装得一本正经,屈膝行礼:“多谢皇上体恤。”
说完这句话,她眼眶恰如其分的一红:“太子不在了,皇上心里再难过,也要多多保重身体,皇上要是病倒了,可叫妾怎么办呢!”
贵妃性情天真,依恋熙宁帝,这一点让熙宁帝很是喜欢。他拍了拍柔贵妃的手:“你放心,朕心里有数。”
熙宁帝心里没数。
太子的死、朝中浮动的人心、莫测的局势,还有需要他分出心思关照的后宫,一起压到了熙宁帝身上,这让他心底蓦然涌出深深的疲惫来。
他叹息道:“若是表妹还在就好了。”
“表妹”在熙宁帝这里专指端穆宣皇后,柔贵妃是他的小表妹,至于辅国公府那些杂七杂八的庶女、外室女,这些野生表妹他是不认的。
从熙宁帝还做太子时起,娶了表妹做正妃,到后来登基,太子妃跟着成了宣皇后。宣皇后看似温和,实际上强硬,甚至插手了朝政,侵夺了天子职权。对于宣皇后做的事,熙宁帝不是没有忌惮和防备。
但她死了。
——陪伴他风风雨雨多年的正妻,她活着的时候,熙宁帝忌惮她,但她死在了二人矛盾尚未堆积到爆发点之时,数年过去,回想起宣皇后,熙宁帝就只剩下了怀念。
他想起宣皇后在世时,后宫从来没有发生过让他烦心的事。表妹作为一个嫡妻,其实是很合格的,她没有妒忌之心,从不对庶子庶女有为难之处,大部分皇子公主都平安活了下来。
在这种经过了美化的,深切的怀念之中,哪怕想起宣皇后插手朝政的事,熙宁帝也只会想起好的那一面,她能为自己出谋划策,任用人才。
对宣皇后的忌惮,已经随着她的死而烟消云散。
“是啊。”柔贵妃跟着道。
她在心里感叹皇帝终于说了句人话,口中道:“如果姐姐还在,一定能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姐姐的才能远胜于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