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恍神一霎, 突然开口问:“梁平, 你觉得贤妃是何用意?”
这话十分难答,一不小心就会戳动帝王心里那条敏感的弦。梁平不愧是伴驾二十余年的老狐狸,不紧不慢地俯身道:“回皇上, 奴才愚钝,不明贤妃娘娘深意,但以奴才一点浅见,宫中的主子们,所看重的一是皇上的心意,二是儿女的地位,想来贤妃娘娘也不例外。”
梁平看似什么也没说出来,但细细一品,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听了他这番话, 熙宁帝倏然又沉默下去。片刻之后,长长叹息了一声:“罢了。”
“衡之已经没了, 朕答应过他照顾好贤妃母女。”
熙宁帝喃喃自语,殿内宫人都垂下头去,连梁平也不再开口。
“传郑蝉入宫。”熙宁帝最终做出了决定,“把他那女儿也带进宫里, 带去给贤妃看看,若是合眼缘, 就留在京中时常进宫陪伴贤妃吧。”
梁平应了一声,正要下去传旨,忽然听熙宁帝又补了一句:“贤妃这个念头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生出来的,这两日她见过什么人吗?”
梁平思忖片刻,回道:“回皇上,贤妃娘娘这几日依旧是待在宫中,前日六公主央着贤妃娘娘去御花园散心,也只在御花园坐了半刻就回宫了,并没有碰见什么人,不过……”他顿了顿,“大前日六公主请旨出了趟宫,到河陵王府看望昭文太子妃和河陵王。”
这一席话中并无值得疑虑之处。熙宁帝想了想,思及昭文太子妃母子四人,叹气道:“可惜了,榕儿是个好孩子,往后除了年节宫宴,别让他再进宫了。”
先太子尚在时,熙宁帝就十分喜欢景榕。只是孙子比不上儿子,熙宁帝死了太子一个儿子,后面还有吴王睿王,再不济,还有未长成的小儿子,暂时没有越过儿子传位孙子的打算。
这样一来,河陵王身上的圣宠反而会变成他的催命符。熙宁帝可不想死了太子再死孙子,只好待河陵王冷淡些许。
话说到这里,熙宁帝也不准备再问下去。昭文太子妃青年守寡,母子四人已经够可怜了,就算她给贤妃出了这个主意,也是出于自保之心。
熙宁帝不忍也不能追究昭文太子妃个。
只是作为帝王,本性中的多疑让他还是叫来了龙骧卫天字号卫队长:“抽两个人留意着楚霁,他刚回京几日,贤妃这里就出了变故,未必与他无关。”
卫队长领命而去。
然而楚霁何等精明,他心思细密不下于景曦。景曦在京中的动作从没被抓住过把柄,楚霁有心隐瞒,又有留守公主府的湛卢一干暗卫为他扫尾,龙骧卫盯了楚国公府数日,都没能发现楚霁有何异动。
楚霁是晋阳公主的幕僚信臣,这一点人尽皆知。熙宁帝本来也不愿意相信楚霁牵涉其中,闻言摆了摆手,就下令解除了对楚霁的监视。
与此同时,宫中传出的消息惊动了大半个朝堂——皇帝下旨,大将军郑蝉之女秀外慧中,系出名门,兼得贤妃欢心,故召入宫中,为贤妃养女,还赏了郑家小姐一个乡君的封位。
这个消息一传出宫外,顿时引得不少人愕然。
皇帝欲召郑家独生女儿入宫的消息早有风闻,可那风闻说的是皇上要纳其为妃,而不是召进宫来做什么贤妃养女——天地良心,贤妃的孙子都满地跑了,哪里还缺养女。
有心人则想的更深一层:皇上此举,无疑于为眼看着要失势的贤妃母女又加上了一座强大的靠山。
而众所周知的是,吴王最近正在接触几位武将。
——皇帝究竟只是想为贤妃母子添一层保护,还是在含蓄地敲打吴王?
“当啷”一声脆响,林昭仪失手打翻了一整套官窑茶具。
她咬着牙,恨恨道:“顾氏是专和本宫过不去吗?”
宫女桃红忙劝慰道:“娘娘莫要气坏身体,郑氏女入不得宫,其实对娘娘也有好处,她是郑大将军的独生女,一进宫位份绝不会低,说不定还会妨碍娘娘,现在呢,一个乡君罢了!”
“你懂什么!”林昭仪咬牙,“皇上不喜欢那种野丫头,她进宫再高的位份,都不过是个摆设,空放着好看罢了,现下她当了顾氏的养女,顾氏就该得意了!”
说到这里,她脸皮情不自禁地一搐。
桃红软语安慰:“娘娘怕什么,一时得意算什么,她的儿子死了,吴王殿下却正春风得意呢!”
提起儿子,林昭仪禁不住有些自得:“你说的是,本宫有衍之,那贱人得意不了太长时间!”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郑小姐被贤妃收为养女时,楚霁借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教坊司中一个名叫莺啼的舞姬弄了出来,派人送回了晋阳去。
坐在马车上隔帘远眺,晋阳城高大恢弘的城门近在眼前,莺啼的泪水在眼中转了又转,再忍不住,用帕子捂住嘴,低声哭了起来。
数月的教坊司生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嬷嬷和女官手持着竹鞭教她们学规矩,稍有谬误抬手就是一鞭。如果敢反抗、敢寻死,真死成了,嬷嬷们是要跟着吃挂落的。只要被抓到,当场先赏一顿板子,等缓过气来,多的是折磨人的法子。
能没入教坊司的女眷,都是官宦富户人家出身。莺啼娇生惯养了十余年,自以为自己出身高贵,可教坊司里的嬷嬷女官什么人没见过,根本不拿她当回事
被如此调/教了几个月,哪怕已经逃出生天,想要哭泣,莺啼都不敢痛痛快快哭一场,只能用帕子遮住脸低声饮泣。
照顾她的侍女低声问:“楚大人嘱咐,要将姑娘送回家中,不知姑娘府上在何处?”
“我……我……”莺啼唇瓣蠕动几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哪里还有家呢?建州刘氏如此这般的庞然大物,就在一霎之间灰飞烟灭,曾经高高在上的刘三小姐在教坊司磨去了全部的心气。
她的眼泪从眼角滑下来,一开始只是小声的饮泣,到最后终于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侍女们面面相觑,只剩下莺啼的哭声回荡在狭窄的车厢里。
“姐姐!姐姐!”
泪眼朦胧里,莺啼突然仿佛隐约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怔了怔,哭声一顿,只见马车已经稳稳停了下来,紧接着车帘被掀起,一张焦急、激动的小脸探了进来。
驾车的护卫正和另一个男子在车外聊天,细碎的语声飘进莺啼的耳中:“……总算回来了,还是在晋阳待着自在……”
然而莺啼此刻什么都听不见了,她怔怔望着面前那张激动的小脸,感觉到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她全然忘了她曾经对这个女孩情感复杂,既爱且恨。此时此刻,她只记得这是她的同胞妹妹,建州刘氏的四小姐刘思。
也只有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她才能意识到,自己不只是教坊司中受尽磋磨、命比纸贱的舞姬莺啼,而是建州刘氏的三小姐刘撷,也曾经真真切切被人疼爱珍重过。
“姐姐!”刘思又唤了一声。她脸上也带着泪水,然而望向刘撷的目光是那样真挚,充满纯然的欢喜。
刘撷的泪水大颗大颗落下来,她扑过去,将妹妹紧紧抱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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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霁将景曦交代的事零零散散全部办完,郑蝉也将女儿留在京城,放心动身返回边关。
郑潇潇是跟着父亲在边关长大的,英姿飒爽,颇有江湖侠女之风。这次被留在京城,其实仍然算是留京为质。只不过同样是留京为质,做贤妃的养女显然比做皇帝的妃子要好很多。
所以这活泼的少女并没有对被困在京城有任何不满,送走了父亲,仍然欢快地留在京中,十分活泼。
“你要动身回晋阳吗?”景曦在信里问楚霁。
楚霁神色复杂地看着那封信。景曦在信里说,随着她怀孕的月份越来越大,处置事务更为疲惫,并且她十分想念楚霁,如果楚霁要动身回来为她分忧,她会很高兴。
边关掌握大军的郑蝉已经彻底倒向了景曦,楚霁自然不需要再往南州奔波。这样看来,回晋阳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他是晋阳公主的属官,当然应该守在晋阳公主身边,更别说晋阳公主此刻似乎还十分需要他。
但是楚霁知道,晋阳公主永远不会使自己落到左右支绌的境地里去。她不可能依赖一个幕僚依赖到了没有他就应付不了政事的地步。
或许晋阳公主培养唐蕙仙,就是早预料到了这一天。她会在信里对楚霁表现出思念和依赖,其中最多有三分是真的,剩下的七分,是晋阳公主驾驭臣下,笼络人心的手腕。
“不了。”楚霁最终在信里这样答复景曦,“我愿意留在京城,替公主运筹帷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是三千,明天我尝试多写一点~
如果做不到就当我没说过(逃跑)
第76章 吴王 ·
“枕溪不愿意回晋阳。”书房里, 景曦放下手中的信纸,神色平淡道。
她转眸看向一旁略有些紧张的少女:“蕙仙,你要辛苦些了。”
蕙仙穿着鹅黄色的长裙, 扎着双丫髻,看上去显得格外娇小。她脸上浮起一点恰到好处的惶恐不安来:“能为公主分忧, 是臣女的运气!只是臣女心性愚钝, 恐怕难当大任, 还要公主多多教诲。”
“那是自然。”景曦称赞道,“你不必太过自谦,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本宫已经帮你讨了恩典,免去大选,自行婚配。”
“臣女无心婚配之事!”蕙仙说的又急又快,“臣女只想替公主效犬马之劳!”
景曦温和道:“如此甚好。”
比起男人,景曦更信任女人。因为她和母亲宣皇后都是女人,更清楚看似柔弱的闺阁少女身体里蕴含着多么大的能力。
一个合格的大家宗妇,对外要八面玲珑,替夫君打好关系;对内要理得清账簿账册,懂得如何驾驭下人。这其实就代表着她们的驭人之术、斡旋手段、以及算数看帐的能力, 凡是合格的大家宗妇,这三项手段一定是全部齐备的。
她们的能力很有可能还胜过自己的夫君, 唯一欠缺的是,她们不能像男人一样接受政事的教育,往往眼光不够高远——但这并不代表她们愚笨浅薄,仅仅是因为她们没有机会。
所以景曦选择了蕙仙作为她的第二位幕僚。
但景曦也会担心, 假如她刚把这小姑娘教的有模有样,蕙仙一转身嫁了人, 相夫教子去了,那景曦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所幸蕙仙目前看上去脑子还很清醒。
想到这里,景曦将一本簿册推了过去,问蕙仙:“学过看账吗?”
蕙仙点头:“学过。”
“很好。”景曦道,“这是建州去年的支出记录,你看一遍,然后告诉本宫,如果想动手脚,从哪里下手最合适?”
蕙仙愕然地瞪大了眼。
建州是晋阳公主掌控的地方,建州知州和巡检使都为她所用。晋阳公主是失心疯了不成,竟然要对自己的封地开刀。
她下意识望向景曦,迎上了景曦异常平静清明的眼神。就像当头一盆冰雪落下,蕙仙瞬间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各个州府之间情况不会差出太多去,晋阳公主要研究建州账册,应该是想弄明白最容易动手脚的地方,借此对其他州府的长官开刀。
见她自己想通,景曦不再多言,只淡声道:“这些时候你就在公主府住下来吧,外院自有你的住所,不必回府中。”
蕙仙应了声是,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本本来应该存放在建州州衙内的账册,退了出去,伏在书房外间的书案上,开始从头细看。
室内没了旁人,景曦也就不必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她没骨头似地靠进榻上堆叠的迎枕里,蹙着眉揉腰。
随着胎儿一天天长大,超过三个月之后,景曦的孕期反应越来越明显。她从简单的困乏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对外人还能控制住脾气,然而云秋云霞这些贴身侍奉的侍女,以及与景曦同起同坐的谢云殊就只能直面晋阳公主的阴晴不定,还必须对她百依百顺,不能有丝毫违逆。
谢云殊的温顺让景曦身边所有侍从,哪怕是景曦自己都感觉匪夷所思。他的温柔体贴仿佛是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丝毫没有半点勉强的意思。景曦发脾气时,他垂首恭听;景曦深夜里因为腰酸背痛难以入眠,他会帮景曦揉按;景曦试图偷偷倒掉安胎药时……这个不行,谢云殊能想出很多办法哄着满脸不耐烦的景曦把汤药喝完。
景曦觉得谢云殊投生成一个男人真是委屈了,他如果是个女子,凭着无双的姿色、过人的才华和温柔体贴的性情,进宫就能做皇后,哪怕景曦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她倦然地靠在榻上缓了片刻,唤了声承影。
承影从房梁上探出头来,问:“公主,怎么了?”
景曦坐直身体。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明显,不过天气尚且寒冷,衣裳厚重,掩在宽大的宫裙下,倒也不太能看出来。
“你去给我拿纸笔来。”
往常虽然总和景曦吵吵嚷嚷,但承影并不是真不懂事,知道景曦身体不方便,他也没像从前一样大逆不道地顶嘴让景曦自己去拿。拿来之后还站在景曦旁边,光明正大地偷看景曦在写什么。
景曦也不阻拦,她下笔如风,写完之后,从袖袋中摸出一枚很小的玉印在信末盖了一记当做落款。
“走私下的路子,送到楚枕溪手里,千万别让它落到旁人手中。”景曦将信封好递给承影,嘱咐道。
她又想了想,从一旁拿过一张空白花笺来,拿玉印盖上一记,然后将花笺一同封了进去。
承影认出那枚玉印是宣皇后留给景曦的信物,上面镌刻的是日月纹路。凭借这枚玉印的印章,能够从京城的几大钱庄里提出一笔固定数额的钱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