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后半夜总是静谧无声的,雨也就是在这时候停的。
来仪楼闭着门,封条贴在上面,写着:“京兆衙门封。”
来仪楼很大,也很豪华。
里面曾经每天有许多清贵拿着无数的银子,在里面丢掉。
丢一两是丢,丢万两也是丢。
它开的时间不久,但已经成为京城数一数二的销金窟。
今天,它和京城的夜色一样静谧,隔着几条街有一座王府,王府里坐着吴国唯一的异姓王。
异姓王姓王,清河王爷一生都很莽,靠着这个莽字,他跟随着皇帝一起开过疆拓过土,也在封地享受过、嚣张跋扈过。
但对于京城里的人来讲,他是个土包子。
皇帝陛下爱他的时候,称呼他为“清河啊。”皇帝讨厌他的时候,唤他一句“老匹夫。”
回京是为了述职,也是为了替女儿寻们亲事,原本只想找些个同僚结亲,没想到在这里有一位皇子看上了自己的女儿,本以为攀龙附凤,能让清河王府水涨船高,谁料,竟一手将自己的女儿推进了泥沼。
自家你女儿固然有错,但这背后的推手难道就没错么?清河王静静的坐着,老脸上露出了一丝苍凉。
如果可以,他宁愿不带着女儿回京城,就在封地为她寻门亲事多好。
他沉默着默默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儿。
女儿呼吸平稳,脸色时好时坏。
清河啊清河,你真是猪油蒙了心,是你一手害了蔷薇。
他起身,负手仰望苍穹。
异姓王啊,虽然没兵权也没实权,可他本来就是个莽人,治理这种事情他做不来。
当年皇帝封他做异姓王前,问他要不要财权、治理权。
他摇了摇头。
皇帝问他为什么不要。
他说:“累球,烦人,不如富家翁。”
皇帝很高兴,给了他一块大大的封地。
封地上所有的民都为他积累财富。
财富很多是挺好的,可是不能救女儿。
钱财很多是挺好的,可是他老了,带不走这些。
有块吴国最大的封地挺好的,可是没有继承人。
这些都不打紧吧。毕竟他也是战场上舔刀子一步步爬上来的,血海尸山里挺出来的。
那么多的同袍都死了,他还活着。
一直活到现在。
清河王觉得鼻子有些痒,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想做富家翁的自己,却有人想害他的女儿。
他也不明白,只有述职的时候才过来住一住的清河王府里,为什么种植着大片大片的蛊毒花。
赵太医如果不说,他和园丁以及侍从还有阖府上下各色人等,只觉着这些随意开着的花不过寻常巷陌里的野花罢了。
“王爷,这花至少有五年了。”赵太医说道。
五年,人生有几个五年。
女儿也就四个五年都不到,就昏死在这里,昏死在来仪楼门前。
来仪楼。
清河王的眼睛慢慢亮起来,有一簇很多年没有燃烧的火在里面嗤一声点燃。
他“唉”地叹了一口气。
站起身子,掖好女儿不需要掖的被角。他转过身子,从黑暗里走进昏暗的院子,将封藏多年的铠甲拿来了出来,然后亲自披挂在身上。
这铠甲是异金打造,很软、很轻,但防护能力却极其优异。
是皇帝在他生日时赐给他的礼物。
他不记得是哪一年了。
他只记得,十七年前的八月初九,女儿在一片蔷薇花中盛开。
蔷薇花是红色的。大片大片的红。
所以他给女儿起名王蔷薇。
他想着自己土老帽一个,但王蔷薇这个名顶好听的。
他很喜欢,王妃也喜欢,蔷薇也喜欢。
他宠着姑娘,希望有一天她像个公主一样,在吴国的舞台上绽放。
是绽放,而不是凋零。
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同袍是在五年前。
那年,有个大人物忽然死了。
他其实不太伤心那个大人物的死,他只是觉着遗憾。
女儿还没有见过这个大人物。
他记得那天,他坐在同袍将死的病榻前,同袍嗫嚅着说:“老兵不死,只是凋零。”
他觉着这话很漂亮,于是那年,他述职的时候,给吴皇讲了。
吴皇扯着面皮哈哈笑了一下,便肃穆了。
他刚想笑,望见皇帝的样子,也跟着木了。
清河王爷弯下腰拿起一把刀,在手上称了称。
还不错,挺称手的。
然后他放下刀。
黑暗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一道黑影沉默地看着他做的一切:
“王爷,不值,赵太医说了,能治。”
“我咽不下这口气。”清河王说。
他推开主院的门,推开前院的门,推开王府的门。
走上静谧的长街。
街的远处有人在打更。
那声音悠长悠长的,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画面,那会儿他还年轻,皇帝也很年轻。
他和皇帝两人站在山坡上,皇帝提着马鞭指着山的那边说道:
“清河啊,总有一日,朕要让这山河只唤作一个名字——吴!”
“愿为王前驱!”
清河王笑了笑,拢了拢自己发白的发鬓。
今夜的风很大。有些冷。
但清河王觉得很好,他抬头看着来仪楼的招牌,他眼前浮现出老兵之后的那些新兵。
“是个好儿郎啊。”他喟叹了一声。
呲声起,火蹿起。
大火映照着他的脸,沧桑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