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坐,看着郎怀的眼睛,道:“先前沐公奉命陪着夫人出京,归京后陛下命您在府中好生守孝。此言不虚吧?”
“不虚。”郎怀大马金刀坐着,手抚着腰间的纯钧剑。剑鞘是将明达的短剑剑鞘取来先用的,拿着短剑去重新定制剑鞘。郎怀不经意的动作,却让正中的郑千言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那您此次在命的门外被裴侍郎所截,是抗旨出京了,此言也不虚?”郑千言额上滚下汗来,装着气定神闲的样子,问道。
郎怀侧过头,看了看明达,才转了脑袋,盯着郑千言。她一直默不作声,郑千言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堂上一片寂静。
“沐公如此,未免太目中无人了。”赵摩严喝道:“须知你今日是被传来问话的。问到你,为何不答?”
郎怀淡笑:“多日不见,赵尚书还是这般暴躁。郎某是不准出京,但带着妻子去别院小住几日,还得向朝廷报备么?”
她站起来,冲着在座的几位朝臣道:“几位大人为我的事情来回奔波操劳,让我很是惭愧。想必几位也是知晓,中秋佳节,舍弟饮酒高兴,跌入水中,家人救治不及,因而去了。当日恰好被内子看到舍弟的尸身,受了冲撞。”
“舍弟下葬之后,内子夜惊难眠。”郎怀回头看了眼端坐的明达,露出心痛的眼神来,续道:“好叫众位大人知道,我小时候住着的韦氏别院,和香积寺所隔不远。我带着内子前去,一则借着庙中佛意,好让内子去了心病,二则添些香火,好给舍弟祈福,望他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郎怀对着礼部塔坨荼拱手道:“尚书大人,香积寺附近算不得长安么?在下并未离京,不过是在别院中住了些日子,足不出户,念经祈福。今日却被这等诬陷,着实不服气啊。”
塔坨荼回礼笑道:“原来是这等缘故,裴侍郎只在明德门外拦住您,恐怕是失察了。但裴侍郎一心为国,还请沐公不要追究。”
郎怀道:“若诸位大人能洗刷我的冤屈,这等小事,我也不愿理会。”
“你说你在别院小住,便能当真么?”赵摩严被气的牙痒痒,转着眼睛,想到此处,便出言喝问。
明达眼都未抬,道:“此次是我身体不适,才匆忙赶去别院。我怕爹爹忧心,不准管家进宫禀报爹爹。赵尚书还有什么质疑的?”
她已然开口,按着明皇对她的宠爱,郑千言心知今日的事情只能草率结束。便是李迁已然进了梨园,也是没什么用处的。
然而此间却有一人,按耐不住这口气,固执道:“夫人是沐公妻子,自然向着沐公。依本官的意思,还需派人去香积寺和别院问问,才能作准。”他黑着脸,自然是刑部尚书赵摩严。
明达修眉倒竖,哼了一声:“阿怀,我们去梨园。”她说罢,站起身拉着郎怀就走,根本不管此间乃大唐御史台衙门,也不管堂上坐着的御史大夫大理寺少卿刑部尚书吏部尚书,都是江山社稷的重臣。
郎怀由着她耍脾性,跟了出去,边走边轻笑道:“诸位大人,我先告辞了。下次若还要参我,请备了确凿的证据。否则就不像今次,你们要我来,我便来了。”
明达郎怀已然离开,堂上几个大人物静坐半晌,唯独谢珏心下偷笑——看来那位姑娘并非传言中那般只知晓胡闹,还是很有手腕的。
明达要入宫,还未有侍卫敢拦着。她二人一路走到梨园,才在门口被御林军金吾卫请了。
“国公夫人请留步,臣去通报一声。”这个侍卫是李迁一派,心知拦不住,还想着进去通个信。
“我来见爹爹,什么时候需要通报?”明达未作理会,抬脚便往里走。郎怀瞧见院外还有个红袍的官员等候,想必是前来递消息的御史,便当作没看见。
今次梁贵妃李远都不在,明达先问了李迁好,而后坐在明皇身侧,道:“爹爹,我这么久不来看你,你生气了么?”
明皇大乐,道:“爹爹作何要生你气?”
“不然怎么会三司都惊动了。”明达噘嘴,嘟囔道:“昨日才和怀哥哥回来,便给那个裴庆拦在明德门外,害得人家还跑了趟大理寺。今日又这么大动静,三司一起下文书,逼着怀哥哥去御史台问话。烦死人了,一点都不让人清静。”
明皇看了眼李迁,柔声道:“谁让你不准江良进宫告诉朕?朕早早知道,又哪里有这么多麻烦事?”
“我不想爹爹担心嘛。”明达撒着娇,又道:“不管,我快生辰了,爹爹还没预备我的礼物呢。”
明皇捏了捏她的脸蛋,道:“正巧,迁儿方才说,进儿在滇南履立军功,朕觉得他既然想明白,到底还是该回来。便给你个恩典,让遇儿也回来吧。”
明达未曾料到明皇会出此言,拿眼角看了看一旁淡笑着的李迁,正搜肠刮肚想对策,郎怀已然开口。
“陛下,七哥还是留在博山做他的郡王吧。”郎怀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对明皇道:“否则他若是回来,陛下还得为他的婚事发愁。再一个,又哪里找得到像他那样的父母官?只怕临淄的百姓舍不得吧。”
“朕倒是忘了这个。”明皇一拍脑门,对李迁道:“便依着你先前所说,召进儿回来,任御林军领军卫统领吧。”
李迁躬身道:“儿臣遵旨。”他的目的达到一半,又见郎怀明达都来了,便知道御史台那边败下阵来,索性不提一字,只陪着明皇解读曲文,又过了半个时辰才告退。
没了外人,明达自然欢呼雀跃起来,拉着明皇的手欣喜道:“爹爹,原来华山这般险要!您当初是怎么上去的?我和怀哥哥花费那么多时间,也只爬上了北峰西峰,其他的真是望而却步呢。”
明皇冷了脸,道:“你们当真私自出去了?”
郎怀忙道:“是臣不对,只顾着陪她散心,忘了如此作为着实不该,陛下息怒!”
明皇心下安慰,但面上仍旧带着怒色,道:“你不该如此轻狂,忘了多少人眼睛盯着你。若今日是满朝文武俱言有罪,你该如何是好?”
郎怀一愣,对明皇这般言语有些纳罕,但她还是躬身道:“臣不在乎满朝文武,只在乎陛下,和天下百姓安危。”
第87章 苍山雪(六)
郎怀答的直率,没有丝毫犹豫。明皇沉默地看着她,似乎想搞明白,这个年轻的臣子所说的话,到底是否是她真心所想。
一时间梨园内安静无比,便是明达也只能屏住呼吸。明皇在考量郎怀的忠心,虽然没有避开她,但如今也非她可以开口的时候。
半晌,明皇冷声道:“老四想些什么,朕一早就知晓。”
他是大唐的皇帝,开扬盛世的缔造者,一手将大唐带进最为繁华的顶端,又怎么看不透李迁所思所想?然而满朝文武,看出明皇心思的,不过寥寥几人罢了。
郎怀沉默,而后道:“陛下既然知晓,为何不阻止一二?”
明皇敛去方才的冷然,后背微微佝偻着,叹道:“昔年太宗陛下登基前,长安惨遭玄武门之变。朕登基之时,亦满手鲜血。我李氏族人血脉稀薄,都是人祸。朕登基后便曾立誓,不能再容许此等事件发生。迅儿性子柔和,朕信他并不会做出那等手足相残之事。但也因他太过柔和,朕不得不借着势头看看朝堂。如今满朝文武,想必你也看得清楚明白。”
郎怀抬起头,道:“只是忠良贬黜,陛下便忍心?”她此言颇为僭越,卢有邻忙着给她使眼色。郎怀不为所动,明亮的眸子看着明皇,让明皇都为之失神。
明皇不知想起什么,眼神缥缈起来。过了半晌,垂暮的明皇才道:“在你心中真正的臣是哪样?”他未等郎怀回答,便自顾自说道:“审时度势,能屈能伸,这才是懂得留存的良臣,是我大唐需要的臣子。魏灵芝差了些,唐飞彦亦太飞扬。你做得虽说尚可,但不如谢家谢珏。”
郎怀暗自思索明皇的言下之意,越想越觉得百思不厌,当真是金科玉律一般。她躬身道:“陛下所言,臣定铭记于心。臣是武将,虽说志在疆场,但亦不会因此躲事。”
明皇点头,道:“明达,朕对你的驸马说教,你不会怪朕吧?”他忽而又变成那个疼爱子女的长者,明达巧笑嫣然,回道:“您教她做人做事,哪里是说教了?”
是夜,明皇摆驾麟德殿,离开待了半月的梨园。沐公夫妇陪侍,明皇下旨留宿大明宫麟德殿偏殿。
幼年之时,明达便在此成长。这座偏殿本就是她在宫中的寝殿,这么多年,她倒当真没有留宿几次,但摆设还是按着她的喜好增减。
明皇沉浸于谱曲多日,劳累得紧,连梁贵妃带着李远过来请安都没见,早早便歇了。卢有邻待他安置,放心不过明达这边,备了些她喜欢的吃食,亲自带人送了过来。
“大监,你怕我吃太少么?”明达捏了捏自己的脸颊,笑嘻嘻道:“你看看我脸上的肉。”
卢有邻如同看着自家闺女一般,道:“还是没几两。你们年轻人,食量大,便是沐公只怕也用备些宵夜的。”
“有劳大监,您不必这般客气,叫我怀儿就是了。”郎怀亲自斟茶递上,道:“自打回了长安,大监多次提点,总算有机会致谢一二。”
卢有邻接过茶盏,饮了半盏,笑道:“沐公这话老奴心领,但礼不可废。时辰不早,你们早些安置,老奴先告退了。”
送走卢有邻,明达屏退了侍候的女官,打开窗户,对郎怀笑道:“阿怀你来看,小时候我最爱在这儿看太液池。”
郎怀依言过去,双臂舒展将她圈在怀里,抬眼眺望窗外月色下的鳞鳞波光,长舒口气道:“我当真没料到陛下会这般问我。”
“爹爹从来都不是老糊涂的人,以前是咱们误会了。”明达放心靠在她怀里,道:“想来爹爹会召见四哥,慢慢打消他的念头。皇室人脉凋零,爹爹不愿多做杀伐,也是一片仁心。但我……”
“但只怕,四爷是万万不肯罢手。”郎怀捉住明达的双手,说得有些心疼:“其实你我均知,他是不肯罢手的。只怕陛下的愿望,是要落空了。”
“自古以来,凡涉及皇权争夺,又哪里存幸?”郎怀看着不远处浩荡的太液池,道:“你我在此观景,殊不知这水波之下,又埋葬了多少无辜性命。”
“宫中再好,还是家里自在。”明达被她的话说动心中痛处,转过身来,道:“无论如何,七哥还是不要回京最好。”
“便是太子经此一劫,将来对他也会多加防备,不若离得远远,落个干净。”郎怀搂着明达腰间,说出她心中所想,但安慰的话都是虚假,她断不肯撒这谎言。
殿中一时间安静下来,只余二人呼吸。十几盏灯将殿内映衬得十分明亮,被郎怀这般盯着,明达眼角都泛起红晕。
“这不是家里……”明达低垂臻首,喃喃细语。郎怀如何不知她的意思,闭目驱走那些不该浮现的旖旎杂念,松开双臂,拉着她自去安睡。
皇六子前蜀王李进被召回京的圣旨才出长安城,明皇降旨沐公府的消息便四散开来。兵部尚书空缺多日,虽由李迁兼任,但一直裁决不下。未曾想明皇不经朝议,直接命郎怀回朝接任,竟是夺了她的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