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裴氏算是毁在你手,塔坨荼暗自叹气,谁能想到几百年的大族,如今一蹶不振,会是个不到弱冠之人所为?
郎怀道:“既如此,那些小门小户,您有何畏惧?韦氏是我母族,虽说舅伯带人去了北庭,但长安城中的族人,不怕大人知道,是家母为尊的。”
她又看了眼南方,道:“江氏如今的家主,可是江皇后的胞弟。虽说上辈有家训,江氏自江皇后三代内不得入仕。但江南举子,十有七八出自江家,或为学生,或为亲戚。大人可是忘了这点?”
说到这儿,郎怀拿手指了指自己,笑道:“至于郎氏,自然是我做主了。”
塔坨荼顿觉心安,道:“得沐公这般答复,我是心安了。半月后春闱揭晓,说起来您家里幼弟十三岁得中举人,也算了得。若他能过春闱……”
话未说罢,郎怀已然打断他,道:“此事怀有不情之请。”
塔坨荼以为郎怀是为郎恒走关系,谋一个名额,和颜悦色道:“沐公放心,此等小事,我自会……”
“不,大人误会。”郎怀打断他道:“舍弟年幼,虽说考中举人,但我做兄长的,并不希望他能再中会试。我请大人帮我两件事,一是无论舍弟答得如何,不要录他。二是此届考生中,还有个名叫尚子旖的,年十二。无论如何,哪怕末名,也请大人录了。”
塔坨荼心中一阵疑惑,但想起郎恒是那个已然殉情自杀的裴氏所出,自以为明白内情,点头应下。至于那个尚子旖和郎怀什么关系,他不想知道太多。
亲送塔坨荼离开,郎怀长舒口气,从正门出去,往沐公府走。
今日韦氏早早去进香,也是有为家里两个考生求个顺心如意的意思,可惜注定有一个要失望。郎怀摇摇头,由陶钧引着去了大厅,还未走近,就听到尚子旖和郎恒松懈下来的大笑声。
郎怀想着,看来考得还真不错。继而又摇摇头,因为无论如何都注定了,郎恒此次是中不得的。她举步入内,除了韦氏明达,其余的都来了。尚子轩一身胡服,却是为了接他二人方便才穿,她很少男装打扮,这么一来倒把郎怀比下去——端得俊俏郎君呢。
“老远就听着你们俩小崽子吵闹,”郎怀在主位坐定,领了郎恒尚子旖的礼,和颜悦色:“都坐着吧!礼数有就行,我又不是七老八十。”
众人哄笑起来,分位重新坐定,尚子旖到底沉稳些,从兴奋劲里出来,老老实实喝茶。郎恒就有些难耐,对郎怀道:“大哥,我觉得我考的很好!旁的人做不出诗,我没费多少工夫就成了!”
“能做出来是好事,”郎怀笑道:“比我这个大哥强得多。但做出来算不算好?我看不出,但自有人能看得透。”
郎恒细细品着自家兄长的话,不由好生惭愧。郎怀摇摇头道:“你能做出来,就已经有底子。将来孝期结束,多去大江南北走走,长长见识,害怕做不好么?”
受她鼓励,郎恒脸色好了些,站起来执礼道:“多谢大哥教诲。”
气氛又热闹起来,大伙说说笑笑许久,郎怀看了看天色,道:“母亲和兕子也快回来,小陶去吩咐准备开席,摆在大厅上。记得去请奶奶来,她老人家最喜欢热闹。”
说罢,尚子轩带着弟弟去换衣服,郎怀道:“恒儿,来,我有话和你说。”
郎恒应了一声,跟着她进了内书房。
门关了,郎怀也不拘礼,和他一起盘腿坐在塌上,倒了热茶,一人一碗。
“方才礼部尚书塔坨荼来过,已经走了。”郎怀弯着腰,丝毫不在意形象,靠着软垫,续道:“我拜托了他一件事,便是无论你考的如何,都不得录入三甲。”
郎恒大惊,今日考场开门,他本志得意满,未曾想归家后被郎怀说教两句。兄长说得在理,郎恒自然受教,但难免是略有不快的。
可现下郎怀的话,却让这个孩子慌了神。若说郎怀请塔坨荼录他三甲,郎恒或许会愤怒,但还会存着欣喜——自家兄长为他考虑,有什么不好呢?
可郎怀说的却是无论如何,他都不得录入三甲。
难道真的父母去后,二哥因罪被杀,自己没了庇佑,大哥要除了自己?
他一向心地善良,又成日和尚子旖在一处,总听尚子旖说自家兄长如何打败土蕃,如何治理疏勒城,为人又如何古道热肠。在他心里,对郎怀是充满孺慕的。
“不该这样啊。”郎恒低声呢喃,他脑子里一直有个念头,灵光一闪般,怎么都抓不到。他抬头去看,郎怀清亮的眼神看着他,他陡然明悟——若郎怀真容不下他,又何必告诉他呢?
郎恒渐渐理清思路,端正坐姿,等着郎怀的解释。
茶碗的热气散了,郎恒冷静下来没用多少工夫。郎怀点头,而后道:“不枉爹爹看重你。”
“如今淮王意在储君,这你定是知晓的。”郎怀低声给他解释:“我郎氏一向不偏不倚,跟的是陛下的心思。陛下的心思在东宫,这点从未变过,所以爹在世之时,和两边都不交好,便是和东宫交好。”
“而后淮王势大,压制东宫。我郎氏首当其冲,是被争取的对象。太子殿下不过下些请帖,爹替我都挡了回去。淮王则文的不成,便常用些不入流的手段。如今不怕你知道,他当时动心思,想抢了先机,让陛下将固城公主指婚于我的。”
“啊?”郎恒看着她,疑惑道:“可全长安都知道大哥和嫂子青梅竹马,虽未指婚,却也没什么分别。”
郎怀面上一红,啐道:“你懂什么?”她被这小孩子说红了脸,顿了顿才道:“这几年我们和淮王府上暗地里交手数次,虽说没吃多少亏,但也不能说全胜。”
“淮王此人,虚伪善瞒,做事不择手段,断不是明君。”郎怀低声道:“如今郎氏是站在台面上,站在太子殿下之前,看似春风得意,实则到处冷箭。”
“你若中举,陛下定会留你入翰林。”郎恒打断他,若有所悟道:“他们抓不到大哥的把柄,若是给我罗织些许罪名,却容易得紧。与其如此,不若别中。”
郎恒说罢,又犯了迷糊,问道:“那我是不是再也……”
郎怀哈哈大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待淮王去了,你若有本事考中状元,我沐公府一文一武何等风光?”
郎恒去了疑惑,懊恼道:“早知如此,就跟大哥你们去华清宫了!”
老夫人方才坐定,换过衣衫的韦氏就来了。稍待片刻,明达也一身藕色,俏生生进来。席间无非是几个小辈轮番讲着笑话逗老夫人开心,又讨得老人家零碎的赏赐。
末了,郎怀明达一左一右扶着老夫人回去,一而再再而三保证,尽快给老人家个重孙,才哄了老夫人安歇。
如今沐公府里的正房空置,郎怀那小跨院拆了后,修了个园子,改得面目全非,以免勾起明达伤心事。方才席间明达贪嘴多吃了两口栗子糕,郎怀便陪着她散步消食,慢慢往回廊处走。
“我看恒儿还是有些伤心的,你该早些告诉他的。”郎怀牵着她的手,明达自然而然拢了她的胳膊,“白白用功,是我我也生气。”
“若是因此就不用功,我又如何栽培?”郎怀简单答过,又道:“那位师傅怎么说的?”
“包你满意!”明达笑道:“纯钧的剑鞘是按着我那短剑剑鞘做的,短剑又跟着纯钧的制式,能有甚区别?至于你丢了的藏泉,师傅说如今你亲自上阵的机会不多,便轻用了二成钢。拿了师傅家珍藏的二十载红木做身,改日你得登门拜访。”
郎怀心情激荡,习武之人对兵器的热衷,让她不由加快脚步。明达知她心意,默不作声跟了上来。待回倒延年殿,果真看见案上摆着的纯钧剑和红木枪。
她抽出纯钧,比划了下,掂量掂量剑鞘,还剑入鞘,很是满意。而后看着案上的黑色长布兜,解开兜口,抽出里面的杀器来。
虎口吞刃,精钢混金,寒光凌厉。郎怀赞了一声:“好!”而后过肩抖起,分量的确比藏泉轻盈许多,约莫三十斤不到。她虚点几下,脚下微动,人已经到了殿外。
明达笑着追出去,但见庭中郎怀随风而动,招式大开大合,一动一静间均是往要害招呼,不由想着若自己对上她,只怕走不过十招。
恍惚间这人已经收招,略有些气喘,站在自己身边,眸子里一股烈火灼烧,带着期待问道:“叫什么名?”
明达从未见过她这般神采飞扬,心中柔情肆意,伸手给她擦擦额间细密的汗滴,笑道:“我觉着叫沥心很好。”
郎怀眼睛愈发明亮,赞道:“沥心?好名!”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梳理:
塔坨荼心里其实还是认为太子更占优势。
郎恒是真的好孩子,心思澄澈。但他有他的人生,如今才算开始。
科举的博弈拉开序幕,究竟会引发什么蝴蝶效应?咱们往下走吧。
话说最近一直脑补杨教授(狐妖)和邹同学(道士)的各种小故事,看来三七番外再开指日可待。神经如我,脑抽如我,没有不可能。
第98章 酒暖春深(六)
仲春时节,李进却满头大汗。跟着他的七八个侍卫均是胡服薄靴,不住拉着衣领以求凉快。李进也不进屋,就在外面的台阶上坐下,伸直了腿,接过王妃给他递上的茶碗,一气喝下三碗才算作罢。
“你们不必跟着我,都去歇着吧。”李进对侍卫们吩咐罢,才对自家妻子道:“如今府里凄凉,委屈你了。”
王妃萧氏是李进母亲娘家的外甥女,和李进算得上青梅竹马,性最爽利。她拢了衣裙和李进一起坐在台阶上,道:“夫君这是什么话?难得打球打的痛快,现在应喝上两壶好酒庆祝。”
李进丢开球杆,把她搂在怀里,长叹道:“喝酒误事,待将来安定了,是要好好喝两壶的。我不在这一年,辛苦你了。”
萧氏半分扭捏俱无,安心靠在他肩头,低声道:“陛下没怎么为难咱们。管着咱们的御林军也总是给方便的。未央居那边时常送些宫中时鲜的东西,除了没自由出不了门,倒也没甚区别。”
“殿下,我知晓你回来肯定不甘于平庸。”萧氏和他一起看着庭中飞来飞去的燕子,道:“我也不懂如今究竟该如何。只是劝殿下一句,您选错了一次,得陛下宽宏,咱们还有好日子可盼。若再选错一次,又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