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桃K似乎感觉挺有趣,经过时隔老远向秦川挥手打了个招呼。而秦川不愧是个人才,嘴角微微抽搐后竟然也同样笑了开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彬彬有礼颔首致意。
“不,恰恰相反。”黑桃K望着前方辽阔灰白的天穹,淡淡道:“想发财、想掌权、想一夜暴富才是正常人性。人有求才有弱点,不肯注射正说明没问题,秦川的行为逻辑是通顺的。”
阿杰一愣:“那江停……”
黑桃K不答,优哉游哉向前走去,一帮人浩浩荡荡地跟在后面。村寨前绿野一望无际,罂粟田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他在田埂前站定脚步,迎风伸了个懒腰,才说:“你知道这世上最难相处的是哪种人吗?”
阿杰想了想,“无欲无求?”
“不,是完全不讲物欲,只追求感情。”
阿杰有点疑惑。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一旦爱翻转成恶,就十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情感越刚烈纯粹越容易这样。”
保镖照例跟得不近,稀稀拉拉落在后面。阿杰似乎有些明白了,只见黑桃K转身拍了拍他肩头,说:“从今天起江停身边不要脱人,别让他跟任何人独处。还有——”
阿杰咽了口唾沫。
“别再给他任何碰瓷你的机会了。”黑桃K淡淡道,“去吧。”
阿杰有些讪讪,干净利落应了声是,带人到车队那边做最后的补给和检查去了。
黑桃K独自站在风中,望着无边无际的罂粟田,极目所见是盖得山区贫瘠广袤的丘陵,更远处一星黑点掠过层云,那是在苍穹尽头振翅的飞鸟。
他眯起眼睛,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山洞外的黑夜里回荡着长嗥,忽远忽近,像是野兽来回逡巡。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在饥饿、干渴和眩晕中挣扎了多久,高热让他即便在半昏半醒中都不住抽搐;恍惚间只感觉一股清凉的液体突然涌进嘴里,求生欲让他忍不住吞咽起来,小小好几口后,最后一滴液体才咽进了咽喉。
“……”
兴许是因为焦渴暂时被缓解,他终于费力地睁开眼睛,听见黑暗中传来哭泣,那非常小声又非常压抑,就像小动物在巢穴中警惕地发着抖。
“……你……”
抽泣顿时停止,月光从洞口投进清辉,他看见自己瘦弱的小伙伴蜷缩在身侧,肩头一耸一耸地把脸埋在膝盖里。
“……你在哭吗?”
那个小男孩立刻捂着嘴,直起身来,一个劲用力摇头。
他勉强支着胳膊,但抬不起上半身,用力几次后放弃了,躺在地上伸出手。
小男孩立刻把他冰凉的手捧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紧紧贴着它。
他的手柔嫩白净,虽然因为在荒野中挣扎求生数天而沾满了灰泥,但一看就知道从小接受着精心的照顾。小男孩的双手则布满了各种冻疮、伤疤和血痕,胳膊有着不合年龄的清瘦,手肘支愣着明显的骨头。
对比是那么清晰,然而当两个孩子的手交握在一起时,又出乎意料地和谐。
仿佛他们生来就该这样紧紧牵着彼此。
“你在害怕吗?”
小男孩犹豫一会,才小小声地:“嗯。”
“怕死?”
月光与阴影交界处,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再度浮现出碎光,半晌摇摇头。
他笑起来:“骗人。告诉我,怕死吗?”
“……”小男孩终于轻轻说:“我怕你死……”
他怔住了。
“只要你活下来……只要你能活下来……”抽泣再度响起,这次就像崩溃般再难忍住,小男孩把全身蜷缩在伙伴身侧,含混绝望的哭泣一遍遍重复:“我、我可以死,我没关系的,只要你能活下来——”
“只要你能活下来——”
小男孩已经很长时间滴水未进了,他趁晚上太阳不烈的时候出去找水,用凹陷的石头小心翼翼舀起水来,生怕弄洒了哪怕一滴,回来喂给山洞中发高烧的朋友。他自己的嘴唇则干裂得不成样子,血在嘴角凝固成紫黑,哭泣时一牵动,再次涌出因为极度缺水而格外浓稠的血珠。
但皮肤撕裂的疼痛,与他声音中所包含的强烈乞求相比,却好像完全不值一提。
人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情感?九岁的闻劭听着哭泣声想。
为什么宁愿自己死去,也要燃尽最后一点力量,祈求自己所爱的同伴活下来?
他伸出另一只手,想要去触碰小男孩在月光下乌黑的头发,然而岁月犹如漩涡般急剧旋转、褪散,二十多年后黑桃K的手眼睁睁从空气中滑了过去,指尖只碰到眼前摇曳的罂粟花。
黑桃K闭上了眼睛。
“我希望记住一个至死不渝的爱人……”
“我爱你,严峫,我希望你也成为那个不可超越的胜利者。”
“严峫!!”
“那你开枪啊,”江停咬牙切齿的声音从面前再度响起,他说:“开枪,别怂。”
……
山洞中那个为他哭泣的小男孩长大了。他站起身,仿佛听见什么似的,敏捷地转身跑出山洞,任凭身后传来声声呼唤也不曾回头;他奔跑着穿过时光与空间的洪流,来到元龙峡冬季灰白的山涧中,抱住那个狼狈不堪的警察,眼底闪烁着欣喜、痛苦和爱意。
然后他退后调转半步,义无反顾将自己的头颅暴露在了远程狙击枪红点下。
黑桃K牙关咬得那么紧,以至于脸颊都僵冷得有点怪异,远处手下上前半步又胆怯地顿住了。许久后他终于仰起头,睁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手插进裤袋里攥住了一包粉末。
身后传来声音:“大哥。”
“……”
黑桃K一回头,阿杰谨慎地低着头:“车队已经准备好,可以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