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闻谨惴惴不安地走过去,规规矩矩地坐下来,腰板僵硬得像块碑。
周远志说:“你认识小恋吧。”
“小恋?”
“柳恋周。”周远志说,唇角微微翘起,“名字这么明显,我以为你应该猜得出来。”
周闻谨:“……”
周远志也无奈了:“你这孩子,柳恋周是我和阿澈过继来的儿子。”
周闻谨吓得脸色都变了:“柳……周……”周闻谨真恨不得捶死自己,他怎么就一点想象力都没有呢,这名字多么明显啊。国外回来的演艺天才,父“母”都是演艺圈人士,他早该猜到的!周闻谨羞愧道:“对不起,我没想到。”
“为什么要对不起?”
“因为……”
周远志忽而严厉了起来,不肯放弃地追问道:“为什么?”
“我……”
“你明明什么错也没有。”
“我没猜出来,所以……”
周远志叹了口气:“你看,就是这样。小恋大概也跟你说过吧,我看过你很多作品,所以我很熟悉你。尽管那时候我没见过你,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你在演技上有一个很大的先天缺陷,这个缺陷如果你跨不过去,你的能力是无法获得显著提升的。”
周闻谨忍不住紧张地看着周远志。
周远志说:“阿澈认为你很适合这个角色,而我,因为你的这个先天缺陷,认为你不适合,因为这个,我们那天吵了一架,才耽误了见你。你别看他看起来凶巴巴的,他其实对你有挺多期望,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年纪越大,脾气越别扭,越是看重的,越是表现得好似不在乎似的,就是喜欢摆那个架子。”
周闻谨还是反应不过来,他以为柳恒澈对他印象很差,他没想到那个凶巴巴指责他们是失格者的柳大导演反而是看重他的,他是不是听错了?如果不是怕得罪周远志,周闻谨大概都会问他是不是搞错了。
周远志说:“先不说他,一说他我就头疼。”周远志虽然嘴里说着嫌弃的话,但周闻谨从他脸上看到的是浓浓的爱意。真好啊,周老师和柳老师的感情真好,周闻谨想,这是一个从破碎家庭走出来的他所无法想象的“夫妇”感情,那一瞬间,依稀,他似乎觉得自己触碰到了一点儿什么。
周远志说:“刚刚提到你的缺陷,你自己发现过问题没有?”
“问题……”周闻谨努力思索,“我有很多问题,我的演技,很多方面,都差得很远,我在努力。”
“找不到症结,再努力也不过是朝着错误的方向前进罢了,”周远志说,“闻谨,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七年前那件事,你现在会在演艺圈的哪个位置?”
这个问题就太难回答了,一个艺人什么时候能红,能红到什么程度,又是什么时候过气,这些都是无法预测的,即便是再厉害的公关公司、造星机构,也有被现实教做人的时候。
周闻谨:“我……”
周远志却说:“我来告诉你。”他比了个手势,在腰部的位置,“这里,中间偏下。”
周闻谨不懂:“我……”他想辩解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说我应该能混得更好?还是周老师,您为什么这么判断?
周远志说:“最多到中间,不会更高了。当然,对很多人来说,一辈子能混到这个行业的中间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们也知足,赚点钱够好吃好喝一辈子就行,但是闻谨,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你很喜欢演员这个行业,你想要的东西远比物质丰富多得多。”
周闻谨无法否认周远志的话,如果不是因为七年前他重重跌到,这些年的一些通告,他大概根本就不会去上,因为那些工作机会在他眼里看来距离称之为艺术品甚至只是一个完整的作品都有很大的差距。
“七年前许天衍击倒了你,这是你人生的不幸,毋庸置疑,但是从另一个层面,对你的演技提升,却是有益的。阿澈会欣赏你,其实也有很大一个因素也是因为,他在你身上看到了年轻时候自己的影子。”
“我像……柳老师?”周闻谨拼命摇头,“怎么可能,周老师你别笑我了,我跟柳老师怎么比?我离他……”
“你以为他年轻时候就是现在这个水平?他不是,我也不是,谁不是一步步走过来,一步步打磨自己。他28岁的时候还是个过气明星,我35岁还是个群众演员,可比你差远了!”
周闻谨简直惶恐,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
周远志说:“现在的你跟那时候的他一样,你们都是这样,太过压抑自己。很多人说我们做演员的是换一个角色就换一张面具,差一点的手艺人面具戴得不严实、不合适,好一些的,能让面具自然无比,但因为你们先天的性格因素还有后天的家庭环境,你们在进入角色之前已经先戴上了一层生活中的面具,周闻谨,你告诉我,一个人脸上如果戴了两层面具,他还能演好什么角色呢?”
第109章 或为阴阳
“两层面具……”周闻谨听了周远志的话,有些恍惚。他并不是完全不知道,只是没有意识到,他一直以来的生活状态竟然会对他的工作产生影响。“可是,可是谁又不戴面具呢?”一瞬间,周闻谨有那么点不服气。
“谁都会戴面具,或者该说,调整自己在不同场合的状态。当你面对上司的时候,当你参加重要会议的时候,当你和家人相处的时候,当你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拿出不同的状态,但前提是,”周远志顿了顿,“你得清楚地知道自己拿出的是什么状态。在离开这个环境以后,你会恢复到自己最舒服的样子,那些面具就像是一件衣服,西装或是休闲服甚至还是比基尼都没有关系,衣服不过是衣服,它不是你的皮肤,扒下来很轻松,不会血肉黏连,伤筋动骨!”
周远志的话一下子狠狠地捅进了周闻谨的心,将他这么多年来自以为已经完全说服自己,做得天衣无缝自然而然的一切都给撕了开来,露出底下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原来,这个人看出来了;原来,自己的伪装还是能被看出来的。
周闻谨的耳边仿佛响起了刺耳的尖叫声和低沉的咆哮声,一高一低两个声音穿越了多年的光阴直直扎进了他的耳朵里,像一柄尖刀狠狠插入了他的太阳穴,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没有让自己做出不该做的举动。
周远志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对晚辈的疼惜:“从事创作行业的人多半敏感,天赋越高,敏感越甚。有的人管这叫神经质,其实也对,很多天才艺术家被查出患有双向情感障碍,原因无他,创作者用真心看世界。”周远志指了指自己左胸的位置。
“这里面是我们的心脏,拿来作比喻,普通人感知世界的时候心脏是在胸腔里面的,外面有肋骨,有肌肉脂肪皮肤,所以这种感知会经过几轮衰减,不太准确,有时候甚至接收不到信息,可能迟钝,但是足够安全。而我们的心脏是在体外的。”周远志又比了个手中托着心脏的姿势,“在这里,无遮无掩,直截了当地接触这个世界。花为什么红,草为什么绿,雨从哪里来,风往何处去,因为直接接触这个世界,所以我们的感受更直接、更深刻,摔在地上会疼,挨近了烈火会烫,这种感受世界,理解别物的天赋,就是我们创作者的本源。”
“有人怪罪一些创作者多愁善感,因为他们不理解,没有这份多愁善感,创作者眼中的世界和普通人就不会有区别,也就创造不出他们心目中的瑰丽世界。但是,”周远志说,“必须要注意,这份敏感固然是上天的馈赠,却也是一柄双刃剑,因为它决定了我们会比常人更容易感受痛苦、不安、恐惧、惊慌等等负面情绪,而这些负面情绪对我们的作用也会比普通人更大、更深、更长远。一些方法派演员尽可能感受这些情绪,放大它们、储存它们,这样,当他们下次遇到需要演绎这些情绪的角色时,就能直接把情绪提取出来,使得他们表演的角色更真实,而体验派演员,甚至让自己时刻相信,他们就是活在这样的情绪之中。”
“闻谨,你的情绪太厚重也堆积得太久了,像铺满了荆棘的深渊,表面只有一层薄薄的冰面覆盖,一不留神,你就会掉下去,跌得粉身碎骨。”周远志看着周闻谨,眼中满是温厚,“我虽然不知道你的过去,但我看得出来,我说过,你很像阿澈年轻的时候,你的这种状态我很熟悉。所以,你到底在扮演着什么呢?你是把哪层皮肤穿戴在了自己的血肉之上,以至于现在,那东西已经和你真正的身体紧紧粘在一起,很难撕下?”
“我在……扮演谁……吗?”周闻谨呆呆地想着,那一男一女的声音又再度响了起来。
“错错错,作业总是错,你怎么那么笨,我不需要这种儿子!”
“哭什么哭,你是男孩子,不是女孩子,有什么好哭的!烦死了,找你妈去!”
“周国明,你有种找小三,那你有种离婚啊!”
“离就离,孩子我是不要的!”
“你别想推给我,孩子是我一个人能生出来的?你看看你儿子,又笨又胆小,就是你们老周家的臭德行,我告诉你,离婚,孩子归你!”
“臭娘们,你自己生的你不要,那就扔出去,谁要谁带走!”
那时候已经十岁的周闻谨惊慌地站在一旁,默默地、偷偷地流泪。他不敢发声,因为母亲会嫌他吵,他也不敢哭泣,因为父亲会嫌他怯懦,他努力做个好孩子,让自己考出好成绩,他以为,自己不笨不蠢乖乖听话了,他的父母就会像以前一样待他好,他仍然能有父母,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他不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