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其实不怎么擅长乐器。宗政缙云听着那琴声,忍不住会心一笑,很轻的笑声后,他自己也知道这么做不对,赶紧闭口。
但那琴声已经顿住,陌生的声音带着些羞恼,简直是要报复他一样,嘲讽道:“随意登上他人家门,彷若无人,在这湿冷地板上入睡,公子倒是颇能担当。”
宗政缙云不言,心里暗自好笑这人孩子气。
对方的声音近乎少年,还带着青涩,他直觉这人的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上好几岁。此时带着些讥讽:“我听闻九天之上,修道者们以身寻道,万法皆能归于本宗,直抵天道,或许公子成了修道之人,也能证个苦难道。”
宗政缙云说:“我只听闻仙人腾云驾雾,也用修道?”
“天道之下,人人皆受束缚。”对方的话语似乎在隐喻着什么,“更何况,我听闻地位越发尊显之人,内心越受束缚之感,公子仪表堂堂,岂不如是?”
束缚?
宗政缙云一愣,他活着这些年,出身名门,又有双亲相伴,父母举案齐眉,感情融洽。苦心求学,朋友知交众多,也曾有美人给予倾心之爱,只是婉言拒绝。时光恬静,岁月安好,除了不久前国势不稳,从来没有什么受束缚的感觉。
“公子内心是想做个平凡人吧,父母,亲友,师长……”对方说,“如今可合你的意?”
这人有些奇怪。
宗政缙云心里想。这人明明对他一无所知,却仿佛在质疑他的人生。
可他心里却依旧莫名不安,就像是坦荡完美的人生被人拉开了一个小角,却能够顺着这个角将这脆薄薄的纸张撕裂。
又仿佛对方的声音明明如此陌生,却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以至于竟让他觉得、觉得……
觉得内疚。
真奇怪。
你不该忘了他。有什么声音说,你不该将他从你的人生抹去,拥有琴瑟和鸣的双亲后,就……
不等他想出这种不安感来自何处,宗政缙云已经听见对方说道:“我都住在这里,倘若喜欢,下次再来拜访。”
第二日他任由脚步把自己带出了城外,在桃花林外徘徊很久,只觉得自己被蒙蔽了心神,不知道为什么真的按那人说的来到这里。他转身想走,脚步却又停下,最后还是咬咬牙走进桃花林,敲开了门。
如此便是数日过去。
如今听着对方冷淡的言语,宗政缙云沉默片刻,还是把一路上心里暗自想了许久的话说出口,道:“既然叛军已将至檩溪,你还要待在此处?”
琴音停下,对方问:“何出此言?”
最终还是要说出口。
“我猜想,你应该就是叛军的探子吧,这地方早就无人居住,更何况最近叛军的动向……”其实本不应该联想,也不一定是确切的结论,但他仿佛直觉一般的这么说了,越说就越肯定自己的猜测。
而对方也回应了。“嗯。”平静地,“你要找人杀我?”
沉默。
“我不知道。”宗政缙云道,“我不愿你死。”他摸着自己的胸膛,有些茫然,“你对我而言意义非凡 ,但是我不知道为何……最初是因为一种感觉,现在却越来越……”
“你心悦我?”对方扬扬眉,语气带着几分嘲弄。
宗政缙云却垂下眉眼:“嗯。”
他也惊讶自己的语气竟然比预想中还要坦荡。
宗政缙云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同性,何况对方还是敌人。
除了这十几天,他们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流。可就是忍不住越发在意,到最后他竟讶异,自己所珍惜的,便是这十几天来,伴随着初春的雨,在这阴暗的房间里,静静听着雨声和对方寡言而笨拙的琴声的时光。
但这人却突兀地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你喜欢这个世界?”
“既无修道之人的苦恼、缺失,既追求着遥不可及的天道,告诫自己冷心冷清,却又要胸怀苍生。没有需要承受的东西,平稳的生活,健全的双亲,万丈红尘之中唯有人之寿命如白驹,百年之后黄土一杯,匆匆而过……这就是你的愿望,宗政缙云?”
他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说出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但是听着这人的话语,宗政缙云却皱起了眉头。
有什么忘记的东西吗?
“是,我喜欢这人世。”他将自己内心的话说出口,感觉到对方黑色的眼睛在自己坚定的神情上凝视着,不知为何有些不安,他感觉到这人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忍不住问道,“你要走了?”
对方只是放下了琴,走到他面前,拉住了宗政缙云的腰带。他楞了一下,反应过来,眼神慌张:“你……”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我明日便启程。”对方这时才回答了他刚才的问题。
依附于肌肤的手稍微有些冰凉,如同在水池中沾湿过。宗政缙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被对方逼得步步后退,被迫倒在身后的床上,只能努力仰头去看这人的样子。
房间里本来就昏暗,这下更是看不清楚,甚至不知道对方这时是怎样的表情。
他感觉到奇怪的悲伤起来,忍不住呢喃:“露水情缘……?”
对方没有回话。
但是落在面颊边上的不过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亲吻罢了,伴随着这桃花林里的湿意,而后就已经退去。
他心头涌出一种极复杂的感觉,明明是舒了口气,却又是失落,就连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在那时,他听见青年恬静的声音:“这是属于你的世界,所有你希望的……”
希望什么?
可是他并没有听清。
第二天宗政缙云再也没有看到那个人在桃花林里出现过,而战局日益焦灼,他不得不临危受命,承担着圣上的信任和万民仰望,以少年资辈排兵布阵,创下累累功绩。
只是虽然被拖累了脚步,叛军还是一天比一天逼近,眼看就兵临旧京,他再无心思考那些个人的缠绵悱恻了。
率领这只叛军的正是他们的首领,虽年不及弱冠,却已经纵横于战场,所向披靡,其名声远扬,几乎令遭遇的敌人都闻风丧胆。
反贼、野种、乱臣的走狗,旧京的人们一边尽力贬低,却又克制不住话语中的恐惧。
那些曾经被宗政府压下来的流言再也无法遏制,直到那时,宗政缙云才明白父亲的表情为何一天比一天冷,若是有不懂事的仆役敢多说两句,几乎都是被赶出府里再不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