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下一个任务。”
“唉,可是?”
“这样就行了。”
比起无谓的等待,他还是更希望脱离这个被浓雾覆盖,虚空中除了那些游离不定的鬼魅外只有自己站立的无形世界。
结果到最后,那些经历着的世界和人生,往往竟然成为了一种停泊的驿站般的救赎。能够支撑他的,是结束这一切,返回自己应有的人生。
无论光晕所许诺的一切,是真,还是假。
……
琰朝开国四百三十六年。
百年王朝,消亡之时,不过是三年轮转,就转瞬覆灭。
自从北国异族率领大军南下,将这个沉迷于奢靡酒乐的旧日王都占领后,过去的广袤国土,就尽皆沦陷于南朝贵族昔日轻蔑嗤笑的蛮族手中。
传闻城破那日,皇宫里的血甚至流到了宫门之外。唯有被俘虏的宫廷女眷和侍女们遮遮掩掩被撕扯开的残破衣裳,强忍着从沾满鲜血的脸颊大滴落下的眼泪,擦拭着那些流淌在地面、溅在宫柱上的同族血液。
昔日的南朝贵族们,女性充妓为奴,男性凡身高过车轮者,皆被砍头,最后留下来的,不过是年龄不满六岁的孩童,懵懵懂懂,为仇敌奴仆娈童。
唯一的例外,便是旧王族中昔日素来沉默寡言的太子。
那日杀进宫里时,本是要跟着母后饮毒自尽的,结果却被杀入宫殿里的异族将领一刀劈死了旁边的仆役,而后拉着那小鬼献给了新王。
——然后他就成为了整个南朝贵族里唯一的幸存者,如今软禁在这萧瑟王都中,如今都已有三年。
太子毕竟是昔日的正统王位继承人。北方异族这一手,明面上说是对旧王室的尊重,然而谁心里都知晓,北狄素来只通骑射,终究要旧臣文人治理朝纲。
那废太子,名义上说是怀柔的座上宾,其实终究不过是个对天下人挟持,也是天下人尽知之的质子罢了。
当然,自来恶仆欺弱主。
太子式微,那些一心想要投靠新朝贵族,却被困于这质子府中侍候那与废物无异的孩子的奴仆,自然个个心生抱怨,暗地里讥嘲着,圣上不过是看那废质子貌美,想要当那奇木鸟笼里的金丝雀,养个几年,等到长成了,充作娈童罢了。
毕竟质子体虚多病,身体羸弱,性格又软弱可欺,每当在外被重武好骑射的北朝贵族欺凌,终究只是捂在被子里黯然哭泣,关于他的狼狈,是质子府里常传的笑话。
废物。
人们评价。
但是终究是各人自扫门前雪。
主仆之间的事,贵族门阀之间的事,于这个始终在死寂中滋长着阴霾的质子府而言,太过遥远了。
却是冬季。
天地间的雪白茫茫落下来,把人的视线渲染成一片银白。明明雪地里的积雪已经有没小腿深,一脚踩下去就是湿漉漉的融雪粘在鞋子上,飞雪却还是一刻不停地纷纷扬扬飘落着。
院庭里的小湖,没从突然转得严酷的气候里反应过来,还停留在秋季世界那波光粼粼的样子,寒冷且萧条的质子府里,那秋季的残荷在湖面上随着冷风瑟瑟发抖,却终究是无人打理。
只是有白日刚结成的薄冰覆盖在水面上,年少贪玩的侍女用手指一戳就碎了。
大抵等到今夜过后,湖面就会化成一片寒冷的冰面,等到春天回暖之时,才会消融成暖洋洋的清澈湖水。
绕过湖面,位于庭院旁边的小房间里,住着的就是质子。
不到十三四岁的小少年,见人也不太爱笑,虽然长得赏心,但脾气却坏得可以,看上他容貌的小侍女们都被他冰冷的眼神吓退后,也就无人靠近这庭院了。
名义上说是服侍,其实不过是孤立轻蔑。
所以,就算此刻,这庭院已经三四天没人搭理,那小少年又有好几日没去东厨要过吃食,又有什么打紧?
就像是那前朝的太子,此刻其实发着高烧,在单薄的破被子里瑟瑟发抖,却终究是无人在乎。
——姬文纯觉得很冷。
身体已经冰冷到感觉不到温度,僵硬得青紫,偏偏他又生了热病,浑身滚烫,更觉得难受。手指痛苦得伸展,触碰到自己的肌肤的时候,是寒冷带来的隔离般的麻木感,同时又是火热的肿胀。
饥饿,感觉不到,梦魇在他昏昏沉沉的时候反复地折磨他。
他总能在梦里,看到自己的母后微微一笑,把刀锋刺穿了她自己的脖颈的时候。
那不是划过去的、如同鲜血亲吻般流下血丝的自刎,而是将尖锐的短刀的刀锋就这样扎进咽喉里,深深地刺入。
他看到母后临死前模糊的笑容,虚无的青空般的眼神,仿佛就能从高空中看到父皇的面庞般。
——她没有看到自己。
没有看到那个独自站立在宫门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将刀锋刺穿了咽喉,耳边听着远处被北方蛮族攻破的宫廷里传来的惨叫和狂笑的孩子。
就像是……这些年来,大多是因为宠爱后宫三千佳丽的父皇一年也不会来几次,而母后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缓慢地梳理着自己一头黑发,等待着那个并不会归来的人的时候……
从不曾……将目光投注给站在门外的我。
就连此刻死亡的时候,也是这样。
虽然贵为太子,他却从来没什么存在感。
就连这三年来,同族的人们不断流下鲜血的时候,自己却还是紧闭着嘴,冰冷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时,也是这样。
可是现在他终究还是要死了。
明明就是,什么意义都没有留下,却已经,就要死了。
困。
凝视着那破败天花板的眼睛,越来越困乏,少年轻轻合上了眼睛,等待着终于降临的,恒久的黑甜睡眠。
“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