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珏便伸出手,轻轻地解开了围在班始颈上的白布细细察看,只见他的喉间有一道长约一寸的伤口,颇有些深,但并没有伤到气管,只是伤口边却糊着一些灰色的尘土样的物事。
梁珏曲起一指,用指甲轻轻刮了一点下来,“这是什么?”
旁边有一个人凑了过来,“是香灰,开过光的……”
香灰!
梁珏霍然站起,气得想爆粗。香灰中含有大量杂质,抹在伤口上很容易令患者感染细菌,甚至会引起破伤风。
“谁叫你们抹香灰的?”梁珏转身怒叫。
先前搭话的是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他被梁珏的反应吓了一跳:“香灰止血嘛……”
香灰确实能起一点凝血的作用,但比起它的害处来说,这点用处可以忽略不计。
梁珏摆了摆手,不想与他争辩,他皱眉想了片刻,对那个中年管事快速而清楚地说:“现在我说一样,你记一样,不要问为什么,把我说的记牢,然后立即去买,明白吗?”
他如此吩咐下来,竟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威势,那管事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而后才觉得不妥,又转头望向站在一侧的一个男人。
梁珏顺着他的眼光望去过,就见那人年约三十,身材颀长,面目清雅,衣着打扮并不奢华,然而可以看出做工用料都是极好的。
“既然这位医士有吩咐,你照做便是。”那男人说道。
看起来这男人的身份不低,然而梁珏此刻无心思考这个。
“最烈的烧酒一瓮;盐,最细最纯最贵的盐五两;干净、柔软的麻布四尺;细丝线五尺;蜂蜡四两。就这些,速速去买!”
站在门口的晋明听了直挠头,又买酒又买布,这人想干什么?
那中年管事听说要买这些古怪物事也是一怔,心中虽对眼前这美貌郎君能否治金疮将信将疑,但如今无其他金疮医在场,只能听从梁珏吩咐去买他所要求的物事。
管事离开后,立于房内的那男人便与梁珏见礼,原来他就是任氏的家主任溓。看得出他的内心难掩焦虑与愧疚,毕竟班始在他府内受了伤,而且是他的小儿子刺伤的。
梁珏无心与他应酬,只站在一旁默默地想自己待会要做的事。他将每个步骤都在脑中演示了一遍,确信没有遗漏了,便转身面对班始,恳切地说:“中候,我知道您对我的医术尚有疑虑,但我可以说,在清洗处理伤情方面,宣曲城内没人懂得比我多,请您相信属下,让我为您处置伤口,我一定能医好您。”
他的神情非常郑重,就像是在一块木板上一笔一画地刻下一个重誓,无论如何都要达成。现下他虽然在请求自己,目光中却隐隐透出一股狠劲,似乎已经有了决断,要是自己不答应,他哪怕绑了自己也要做这件事。
以往的他总是笑嘻嘻的,满不在乎的,今日还是班始第一次见梁珏表现出这一面。自从父亲故去以后,这种灼热的关心,班始已经很久没有领略过,而且还是来自于这人……
班始顿时觉得一颗心飘飘荡荡,竟似落不到实处,就像在春风里中飘飞而起的柳丝,既畅意又欢喜,恍恍惚惚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幸好他性子中理智的一面适时冒出头来:这小子向来滑头,而且他的身世有问题,他朝盖子一旦揭开,保不准真相分外狰狞。
梁珏不知班始内心所想,见他不答,一时情急,重又蹲下,握住班始的一只手,轻轻摇了摇,“中候?”
班始本已冷静了些,被他这么一握,手里感受到来自他的温暖,一颗心登时酥酥麻麻的,想也不想就点了头。
完了以后才想到,自己这是怎么了?魔怔了么?
他突然有几分茫然,又有几分惶恐与恍惚,为何在此人面前,他的冷静和坚持竟不翼而飞?
梁珏却松了一口气,方才他还真有些担心班始会不同意由自己为他疗伤。
现下放松了些,他便注意到,班始今日穿的是一件绯色的袍服,愈发显得眉目清洌,他躺在乌木榻上,榻后放着一个小几,几上有个粗瓷圆肚花瓶,里面插着几株银白菊,微弯的花瓣像龙须,长得垂了下来,轻轻触碰班始的鬓边。
衬得班始像个画中人。
偏生他脸色苍白,染上了几分脆弱,一向清亮的眼眸此刻带着几分迷蒙,有点心不在焉,那种茫然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小孩,令他看上去有一种稚气的可爱。
梁珏的手痒痒的,突然很想捏一把他的脸,然后笑着对他说:“不用怕,没事的,哥哥罩你。”
当然,他只是想一想而已,眼前这人可是老板啊老板,他哪敢这么做。
第29章 相怜
那中年管事动作很快,不久就将梁珏要求的几样东西买回来了。
梁珏忙走出去看,只见那盐的晶度与纯度都还不错,烧酒闻起来也甚烈,便点了点头,吩咐道:“将这蜂蜡融成膏状,麻布裁成巴掌宽,用水煮沸,丝线也要煮沸,再煮两大碗淡盐水。”
包扎伤口其实以棉布最佳,然而汉时棉花还未传入中原,梁珏只得退而求其次,用麻布。
仆从将煮好的麻布盐水等物端了过来,梁珏便取了一块布,先用烧酒消毒,再拿那块布小心地掩住班始喉咙上的伤口,其后便用淡盐水开始清洗周边的皮肤,此举是为了防止沾在皮肤上的脏物进入伤口深处。
完事后,他移去遮在伤口上的那块布,用淡盐水洗去积在伤口边的小血块、破皮以及香灰。他清洗得非常仔细,足足花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做完。
班始应该颇为疼痛,但他紧锁着眉,一声不吭。
清洗完后,梁珏轻吁了一口气,抬起头对任溓说道:“日后若有人受伤,记得要用淡盐水清洗,包扎伤口要用干净柔软的布,且用烧酒消毒,否则脏物进了伤口,恐有性命之忧。”
这些事对于后世之人来说实属常识,然而其时的人们却是不知,任溓甚觉新奇,便以为这是梁珏的家传之秘,连忙点头。他见梁珏做事有条不紊,心中渐渐燃起希望,道:“梁医工还需要什么,请尽管吩咐。”
梁珏便道:“拿一根细针过来。”
大的开放性创伤在清洗后都需要缝合,若任其暴露在外,就很容易感染细菌。缝合伤口最好是用人体可以自动吸收的、羊肠所制而成的肠线,然而其时人们尚不懂这种技术,药铺自然没有肠线卖。梁珏只好用丝线,至于日后会在班始颈部留下线痕,此刻却是顾不上了。
梁珏先将针用烧酒消毒,然后捏起一小团蜂蜡膏捻了捻丝线。在皮肤上穿针引线是很痛的,又没有麻醉药可用,蜂蜡润滑后的丝线可以稍减这种痛楚,且蜂蜡本就是一种药,起解毒、止痛之作用。
任溓瞪大了眼,看着他拈着那根细针,心中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又不敢相信。一旁的晋明也有些骇然,但他想到梁珏献给徐冲的“祖传秘方”,以及方才用盐水清洗伤口之术,便以为梁珏接下来要施展的也是他的秘技,于是屏息静气,不敢打扰他。
因想着自己采用蹲的姿势恐难持久,梁珏便跪在榻旁,俯下身子,一手轻轻揪起班始颈部的皮肤,开始给他缝线。
拉第一道线的时候,班始的身子震动了一下,梁珏连忙柔声道:“中候且忍忍,再痛片刻就不会痛了。”班始一声不吭,只咬牙忍痛。
如此又过了一炷香,梁珏总算是缝完了,吁了一口气,取了些蜂蜡细心地涂在他的伤口上。
完事后,他的额上全是细汗,手臂有些酸痛,双膝也已发麻,一时之间竟站不起来,晋明忙上前来将他扶起。
“如此便好了?”晋明低声问道。